蓝鸟记_作者:亦舒(9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在汽车服务公司遇到他。

    我跟他诉苦:「黑豹的毛病是——」

    他向我笑。「黑豹如果不行,最好买一辆摩根。」

    他的笑使我晕头转向。我呆视着他——「你……」

    「我不是车行的人。」他笑说:「我也是来找他们修车的。」

    「呵,对不起,太对不起了。」我不住的道歉,退后一步。

    「这不是你的错,「他耸耸鼻子,皱皱眉头,拨拨耳朵,「块头大的人都像粗胚,我的确长得像个机器匠。」

    「不见得,我——」我很急,「我——」

    「不用解释。」他说:「我原谅你。」

    我是这样认识班的。他是云南人,会讲国语,知道「周瑜打huáng盖」的故事,他的世界彩色缤纷,没有一点点灰色。

    他会对我说:「不不,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年龄,我已经虚度了廿六个chūn天。」

    「你把夏秋冬那三季怎么了?」我笑问。

    他调皮的挤挤眼睛。「呵,那三季,那我可没有虚度。」

    我老觉得他并没有比我的儿子大多少。他喝生啤酒,自助飨可以吃三碟子,永远在说在笑在动。

    他拾到我漏在车行里的皮夹子,给我送了回来。我请他吃茶谢他。

    他说:「皮夹子里有好多现款,真欣羡你这种人,可以把大量的现钞搁在皮夹里,然后漫不经心的把它丢掉,多理想。」又是笑。眩目的闪光的笑。

    我说:「连我儿子都说我魂不守舍。」

    「是吗?」他说:「我不觉得。」

    在我们能够挽救之前,我们已经太熟太熟了。

    他甚至带我去跳舞。

    「跳舞?」我反问。我没正式跳舞已经不晓得多久,多数是跟世杰到那种大型舞会,穿著新款晚礼服摆个姿势站上半夜,累得腰酸背痛,然后回家睡觉,这好算跳舞?

    但是班真正懂得跳舞。我们到最流行的小型夜总会去跳最新的舞步,热闹三四小时,然后在码头旁散步,我不会相信香港尚有散步的地方,直到我认识班。

    班会笑说:「你腕上戴的是金劳力士?啐啐啐,太花费,」又是一连串的可爱小动作,「你不怕坏人抢?治安这么坏,一半是你这种人——」

    他有一个好职业,他在理工学院任助教,开一部小小的福士,横冲直撞。

    与他在一起跟世杰完全不同。世杰是一个jīng明的生意人,年近中年,再漂亮也还是中年,太多的经验与刻意,只有初出道的少女才会被他吸引,我是他十二年的妻,他的一切我了如指掌:每年夏季他故意晒黑皮肤,冬天穿欧洲带回来的皮夹克,手上的戒指永远配他的腕表,卡片上印着历年得到的荣誉……一切一切都是经营做作的,这是王世杰。

    或许班到了世杰他那个年龄,班也如此,班也许一辈子也到不了世杰的地位,但那又有什么关系?我的丈夫是世杰,我穿王家的衣服,住王家的屋子,吃王家的饭,班的将来与我有什么关系?

    我是一个罪恶的女人。

    我只知道与班在一起很快乐,而这种快乐是世杰不能也未曾给予我的。

    我不介意在阳光下笑出我的皱纹,因为我已经有一个世人公认最好的丈夫。班看到亦可,看不到亦可。

    班陪我去看武侠片与画展,陪我说一整个下午的「花生漫画」——

    「嘿!」我会指出,「那个戴眼镜,一直叫薄荷柏蒂为『先生』的女孩子叫『玛西』,那个与莎莉去露营的叫『爱多拉』,两个不同的角色,你别搞混了。」

    班会笑,眼睛里全是不服气,但是嘴巴却静默了。

    他的话多。

    我常教训他:「班,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吃东西,不然你不会长高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