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裹着大毛巾出去,把衬衫衣服折好,放在椅子上,然后钻进被窝里。
一张chuáng,一张chuáng,竟可以这么样的舒服。
她微笑一下,也去淋浴了。我听到浴间里蓬蓬夹哗哗的声音。我看到她手边有一包饼gān,便顺手取了过来吃,吃得很有味道。
她穿着衬衫出来,两条腿很光滑有致。她美得不像英国女人。
她也钻进被子里,叹了一口气。
我说:“晚安。”
“晚安。”她说。
我吃着她的饼gān,“沙沙”的作响,满chuáng是饼gān屑,睡酒店就有这个好处。
“明天我还你三镑半。”她说。
“没关系。”
“明天你回利物浦?”她问。
“不,黑池,你忘了?”我说,“你呢?”
“南港。”
“很近。”
“是的。”
“晚安。”我说。
“晚安。”她说。
我转了一个身。不知谁把窗帘拉开了,有一弯月亮。是初五初六?抑是初七初八日,中国人聪明,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。然而再聪明,也无法控制感qíng,写qíng诗怨词最多的,也是中国人。为了感qíng,我希望我是洋人,即使刻骨铭心,也有股潇洒之风。
我怎么办呢?明天的课……可以补考吧?我准备了那么久的科目。我并不十分担心,我一直告诉自己,忘了,忘了,把她一百个一千个缺点数出来,但是她还是她,我自幼爱得己成了习惯的一个人。
我把手臂放在脑后,看着窗外微微的月色。
她终于嫁了。
我翻了一个身,看到睡在我隔壁chuáng上的洋女孩……。
她脸上挂着两行眼泪。怔怔的看着我。她不是在看我,只是我刚巧调转了头,她来不及抹gān眼泪。
我柔和的说:“既然完了,就应该完了。”
她微笑,“我知道,我心灵虽然愿意,但ròu体却软弱得很。”她任由眼泪落下来。
“时间,医治一切忧伤。”我说。
她又微笑,“这话是‘小王子’说的吧,时间可没医好他的忧伤,他骗人。”
我笑了。
她的微笑,使我想起了表姐。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吗?一直笑,难道不疲倦?也许一个人在真正无可奈何的时候,除了微笑,也只好微笑了。
我看着她,她的金发垂在被单上。
我问:“你的头发长了多久了?”
“从小没有剪过。洗一次头要好几个钟头,黑头发好。”
“黑发若这么长,就像义冢里钻出来的鬼,还是金发好一点。”我说,“黑发比较适合一种轻俏的、秀气的式样。”
她呆呆的听着。
“你疲倦吗?”我问。
“其实并不。”她说。
“我的意思是,你日常生活疲倦吗?”我问。
“哦,是的,我是常常疲倦的。”她用手支住了头,“非常的倦,一种睡眠无法消除的疲倦,我觉得死亡是自然的,上帝设造的,因为活到某一个程度,你明白……”
我们沉默了一会儿。
然后我说:“晚安。”
她也说:“晚安。”
我闭上了眼睛。毯子大概是刚洗过,有一种好闻的味道。
她忽然又说:“明天我们赶早上七点三刻的火车。”
我尽量使自己入睡,至少不再开口说话。
我朦朦的入睡。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说法文——“不不不!你这笨孩子,老说不好,不是这样的,再来一次。”她教我跳狐步。她与我背温飞卿的词。她是那么的美丽,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,头发剪得短短,漆黑的短发,露着雪白的脖子。连我的代数,也还是她教的呢。我是她塑造出来的,在这么多小表弟小表妹中,她挑了我,是不是因为我特别的笨?特别的听她指使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