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衣女郎_作者:亦舒(57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回到家中,妹妹说:“怎么会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?纵使是到了年纪了,凭她那个长相,还怕没有人要?即使到四十岁,她也是不怕的,况且你想想,她家中自然也是不错的,不然兄弟怎么做得了讲师?也迟早升教授的,真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我笑她,“你怎么不去问问周太太?”

    “我见了就气。真正一朵鲜花cha在牛粪上。看了心寒,仿佛女人长得多好,将来也不过是落在老周这种人手上。”

    “不见得,各有前因后果罢了,怎么范太太这样的粗人,就嫁给了范先生?女人还是有办法的。”

    妹妹沉思说:“那么就是红颜多薄命了。”

    这四个字的成语倒是天天听的,可是这时候忽然被妹妹一说,觉得份外贴切,尤其是这“红颜”两字,形容周太太,彷佛天衣无fèng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见了周太太之后,不少男同学惊艳惊得不得了,从此之后,对老周多多少少有点刮目相看,大家都觉得老周是真人不露相,暗底下可不简单,上学的时间,老周便比往日顺流一点,学生也不那么冲着睑子跟他争论了。妹妹说他大概是个很有意思的人,不然怎么会发到一个大美人做妻子。

    说得我心惊ròu跳的,原来一个男人靠老婆份上的事,还真不少呢,老周便是个例子。以后想要娶老婆,应该当心一点了。

    妹妹又发现了很多新大陆,回来说:“周太太是念法文的,我想请她教法文呢,于是去了,她一点架子都没有,非常的和蔼可亲,留我吃了茶才走,老周与她在一起,是她有潜移默化之功,忽然也不讨厌了,他劝我在暑假学,那么与功课不起冲突,从没听他说过这么有份量的话,以前他说了两车话,都是没半句踏实的,完全是个政客,现在忽然经济实惠起来,奇哉怪矣。”妹妹拍手跌脚的说。

    我没有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,只除了一天,是学校发起的远足旅行,真没想到她会来,是的,她来了,与老周一道,她戴着一顶小小的糙帽,上面cha着根七彩的山jī羽,非常美观的,一身薄薄的衣裤,在一年四季炎热的天气里,她就是靠着这一身衣着,与众人隔了开来,与这天气隔了开来我不能想像她跟老周是夫妻。我也不能想像她可以在这个简陋的异乡居住。

    她一定是经过了什么来着吧。那种微笑,dòng悉了一切,淡淡的,无所谓的笑,沉默的笑。

    我走近她的时候,她与英文糸的几个洋人在说话,那英文是流畅的,动听的。她的英文竟说得这么好,一种天衣无fèng的口音,我很吃惊的看着她。

    那两个洋人转身买啤酒去了,她站在悠悠的风里往山下望,山下的风景并不好,可是她却是诚心诚意的望着,使人生了一种错觉,以为那风景是始终值得一看的。她没有动。眼神在很远的地方,到底她在看呢,还是在想心事呢,她是无论如何不适应这环境的,可是她装作很舒服的样子,就因为这样,大家也就舒服起来了。

    她偶然转过头来,看见我了,向我点点头,我连忙叫一声“周太太”。

    她说:“你妹妹是周系里的学生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记xing倒是不错。

    她微笑,“两兄妹看上去很像。才到了这里没多久?”

    “年前才来的,”我说:“因为父亲的公司派他来这边主持分公司,所以只好一冢子跟着来,不知道有多少不方便,有时候做梦也还像在香港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香港真的那么好吗?”她微笑问。

    “不见得,只是习惯了,你知道,习惯了之后,鸦片也是好的。去年忍不住,回去在亲戚家住了一阵子,大家都客气得什么似的,可是越是过得舒服,那种寂寞越是厉害──是几时的事呢?已经不适合香港,与香港脱了节了,可是又没有完全适应别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:“你这孩子,很有点意思,你知道吗?我也是香港人,在香港住了廿一年呢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我呆呆的看着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