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鹃花日子_作者:亦舒(36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「别喝了,明天还上班呢。」陆温言的说。

    我放下了杯子。从来没有人劝我不要喝,第二天头痛是一回事,同事们至多抱着头yù仙yù死,但少有人觉得我会受不了,每个人都觉得我受得了一切——拿男人的薪水,做男人的工作,男人受得了,她也该受得了。

    我感喟。

    他说:「我会在香港留下来。」

    「那很好,」我说:「你是反cháo流的,现在大家都嚷着要走。」

    他说:「找到工作,就不想离开。」

    我一味点头,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。

    我想:妈妈要是看见他,那才高兴呢,准把他当乘龙快婿。这样的华籍男子是吃香的。

    我默默吃完饭,由他送我返家,这也是崭新的经验,通常我们在酒吧外分手,一声呼啸,便各散东西,哪有送到家这种事,不可能。

    送到门口,居然有点依依不舍,中国男人就是这点细心与含蓄,他双手cha在袋里,等我开口。

    我说:「今天晚上很高兴。」

    「我也是。」他说。

    我补上一句衷心话:「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。」

    「我也是。」

    我笑。「再见。」

    「再见。」他说。

    我又补一句,「有机会,大家再见面。」

    「好的。」他摆摆手。

    那夜我虽然疲倦,但却没有入睡。

    在chuáng上辗转反侧,不知恁地失眠。我不大失眠,通常回家便看电视或武侠小说,把公司里的事忘得一乾二净,痛痛快快人睡,然後第二天起来再捱。

    当下我想:那麽好的男人,永远不再,不会有第二个了。他会不会约会我?

    我长叹一声,唉。

    第二天眼睛怖满红筋,像小白兔,也只得去上班?

    我有什麽奢望?什么都没有,但愿地铁有空位,但愿日本人不要骂我,於愿已足。

    越活要求越低,不知是可恼还是可笑抑或可悲。

    我说不出话来,心里面觉得很闷。

    今早日本人迟回,我往往希望他迟到,最好迟到十二点才回来,下午吃完饭就不要再上班,也让我们有个轻松的时间,做小职员往往就是这麽可怜。

    有什麽要求可言?

    我伏在桌子上想。还有什麽要求?

    女秘书来说:「今天山本放假。」

    我如得了什麽甜头似的,大喜,像是释囚,又像猴子除了紧扎箍。

    怎麽会这样?心中有一阵空虚,原来与日本人斗也是一种娱乐兼寄托,这个人不上班,就乱成一团,不知何去何从。

    真是生成一条贱命。

    我伏在桌上太息。

    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。

    因没有他进进出出弄得同事们jī飞狗走,这个国际营立时安宁下来,大家拿看杯咖啡百般无聊地阅读、聊天。

    印度人阿简跟我说:「听说你找到男朋友,而且是中国人?」

    我摇摇头:「谁说的?」

    「亚方素、法朗索娃他们,说你对那中国人的态度完全不同,客气与女xing化得不得了。」

    我默然。有这种事?旁观者清。

    阿简说:「以你这种人才,颜回,为什麽不出去找一份工作?省得在这里净受气。」

    「你高估我了,我也不是净受气的,有薪水可支。」

    「我们有家累,没法,走不动。」

    他太太是中国人,有两个可爱的孩子,雪白雪白,并不似他。阿简是幸福的,做死也有个大前提,不比我们这些女人,赚了来赶紧花掉,拚死命的赚,又拚死命的花,如果不做,时间又怎么打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