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鹃花日子_作者:亦舒(58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相信米雪儿也一定骄傲,法国巴黎大学硕士,念英国文学,暑假到伦敦,碰到了靖。

    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。家在巴黎开银器店。她父亲说:“踏出了家,不要回来,跟中国人去吧。”

    靖那时只是BA。学士尚未到手。她想了又想,想了又想,想了又想,想了又想,回巴黎去。

    靖送她。

    在飞机上,她望着窗外,不发一语。

    靖看她。她一脸的泪水。

    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。

    而这个马来亚女护士,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?凭什么?我躺在靖的chuáng上,我不明白。

    靖说:“秀琼很妒忌,每逢有信来,她看了又看,问了又问,查了又查,疑心很大。”

    我漠然的听着。与她共渡一辈子的绝对不是我。这种卑劣、无教养的恶习与我有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可以名之曰爱。

    但是也是尊重。

    我尊重我爱的人,我到现在还带着他的照片。但是我不说什么。(我要与你去英国。廿天够了吗?我要与你共渡廿天,我们会很快乐。)他忘了吧?我的微笑在脸上凝住,他忘了。

    他且否认他说过这样的话。为什么?

    靖说:“米雪儿问我现在的女朋友,她想知道秀琼的样子,我没说什么,她想来看我,我拒绝了。”他补了一句:“我想娶秀琼了。”

    “很好。”我答。

    他问我:你要见我的妻?

    我用最冷的声音说:有什么好看?她有什么?除了运气,她还有什么?我是一个随便抛头露面的人?什么人都可以见我?我念了这么些年的红楼梦,就为了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?太笑话了。

    当我遭受伤害的时候,我总是用令人呕心的骄傲遮掩我的悲哀。眼泪有什么用呢?我不大懂一哭二饿三上吊。我只是一个写稿的女人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去了巴黎?”

    “是的,巴黎的博物馆极好。”靖镇静的答。

    他记得她,他待她不过如此。

    我黯然的把明报周刊翻过来,又翻过去。

    我们在伦敦三天,再没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时了。

    我常常以为我转过头去,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后:米色的T恤,咖啡的外套,咖啡的长裤,把他的尖犬齿笑出来。但是伦敦没有他,我的脸渐渐沉下来。

    弟弟问:“去看白金汉宫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去看卫兵转队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不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去游泰晤士河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结果去看了一场“耶稣基督超级明星”。没有人握住我的手。我再第二场就哭了。

    从伦敦开车下曼彻斯特,靖问:“去过圣荷西?开车去的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去东京与三番市了。米雪儿,米雪儿恐怕也不敢再来伦敦了吧?

    我想她的胆子小,与我一样。我们绝对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,我们都不是。我们总是退让:好吧!既然如此,就如此吧。

    我要见她。

    我会去巴黎,我会去看她。

    我会说谎,我见到她,我会说:“靖叫我来看你,看你是否快乐,因为曾经一度,你是他的真爱。”

    有几个卜狄伦呢?

    卜狄伦有一首歌叫“北国女郎”,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,看她穿得是否够暖,是否头发披了下来,因为她“曾经一度,是我的真爱。”

    米雪儿没有。

    靖说:“只能要一个女人。”他没有选上米雪儿。

    而他。他这样害怕。我微笑了。我可以使他丢掉工作,他应该知道,而他的家庭,什么家庭呢,当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,他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。奇怪的人,他不懂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