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客_作者:亦舒(21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在自己家渡暑假,我觉得寂寞,往年的小朋友忽然都长大了,我尤其是想念阿玲,我们是决不会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。

    阿玲的兄嫂非常得意,那气焰简直是叫人受不了的。

    「——不要紧,我们会向阿玲取了票子来请你们看戏。」

    「阿玲现在收入三五千块一个月,不成问题。」

    「都自己人一样,一定要照顾你们,只是别说出去,阿玲是在乡下大的。」

    现在阿玲是亲妹子了,我老记得三五年前有一夜,阿玲坐在门口哭,问她什么都不肯说,原来家里自来水喉坏了,她嫂子bī着她去挑水,她双肩捱得又红又烂又起泡,吃不了苦,在那里哭呢。还是妈妈跟她敷的药。

    阿玲的嫂子是个又粗又胖的女人,然而粗重的功夫都留与阿玲做。阿玲倒贵人自有大量,自己刚站稳,就来接她的兄嫂也享福去,一点不念旧恶。

    妈妈说:「气什么呢?我们虽然都是乡下人,却都不跟这一对一般见识。」

    我是看着阿玲兄嫂搬走的,他们丢下家私杂物,一概不要了,只带随身一个小箱子,里面几件衣服,那嫂子得意地说:「阿玲说什么都预备好了——冰箱、七彩电视、地毯、唉呀,什么都有呀!」她脸上的肥ròu颤抖着,眼睛笑得眯成一条fèng。

    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俩。

    后来我回到了学校,仍然做着我的功课,金玲儿是更红了,短短两年间她像水银遇热似的直线上升,我忍不住,下课买了张票子,去看了她一部电影。

    那是一部很糟糕的电影,里面有色qíng有bào力,金玲儿演一个误入歧途的女孩子。她演得很好,整套片子惨不忍睹,只有她是好的。

    她有一个bào露镜头——被坏人撕烂了衣服,虽然双手马上往胸前一掩,但是观众还是很关心,嘘声口哨声大作。

    她很美。

    比以前更美了。

    散场出来,我觉得她很有前途,年轻貌美,演戏又放,只可惜她并不是宣传中所说的,是某书院的高材生。

    婶母谈论她说:「听说是你们乡下出来的,你该见过她,乡下又不大。」

    「很难说,」我说:「乡下虽小,女孩子却多。」

    「那么大概是书院女学生——女学生也很多。」

    报上说有好几位「公子」在追求她。但凡老子有几个小钱,又不学好的,皆可称「公子」,好的男人还去碰女明星不成。他想,他家里也不想。

    其中一个倒是好笑,照片拍出来,黑黑实实的,五短身裁,站在她身边,刚到耳根,大概很有钞票,有钞票就行了。她去做女明星,不就为了钞票?既然得了这么一个天赐良机,不顺手捞点也对不起良心。

    很难说,穿过那样的绫罗绸缎,难道还能穿我们的布衣,尤其这布衣还是件校服。

    我对阿玲的态度是矛盾的,有时候很替她高兴,有时候替她不值,更多时候,我想:那时候大家都说我与她长得相像,姊妹似的,若果那女导演挑中我而不是她,我今日又如何?也像她一样吗?

    这都是多馀的,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儿都没有了,不但我,连乡下怕都整个忘了。

    金玲儿,或是金玲儿是乡下一种会鸣的小虫子,叫得很好听的,我们去捉这虫子的时候,常常追着鸣声,拨开长糙,见到它了,就轻轻掩过去,将手一合,放在预先准备的纱袋里,拿回家去玩。

    她还记得吗?我看她满头珠翠的样子。

    如果她依然留在乡下,兄嫂就把她嫁掉了,省得在家吃米饭。不过是洗衣、挑水、煮饭、看孩子。人的命运是不可想像,难以预测的。

    婶母认得一位太太,那位太太有个亲戚是在电影公司做事的,一天下午没事,她们说去参观片场,拉了我也去。我本来不想去,一大堆功课要做。她们却硬拖我去,「看明星去!看明星去!」我忽然之间觉得明星的身份跟动物园的猢狲差不多,随时可以被人用手指指点点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