恼人天气_作者:亦舒(29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谁令你受气了?是那个姓爱伦的人?”

    “他当然是其中之一,不在话下,你知道吗,有一次他说我在信头上写错日子,那天是十一月廿三,他偏偏要说是廿四,找女秘书来证实,他仍然不信,他根本不信中国人可能不是白痴,结果我把南华早报给他瞧,他才信了,但错管错,他决不道歉。”

    “是有这种人的,”亚历士说“他在本国不过是做一名书记或是校役,来到这里就抖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还有更妙的呢,职位高低完全一样,一起出去做事,在人前把我当他的女秘书,叫他自己去做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你漂亮。”他打岔,又笑。

    “日积月累,渐渐受的气多了,非常愤慨,又不能发作,怕人说小家子气,真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受过同胞的气?”

    “有。”

    “感受好得多?”他微笑问。

    “他们要养家活儿,卑鄙一点也是应该的,小男人到处都有,同种同族,当然没有洋人可恶。”

    亚历士说:“你特别歧视我们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,万载玄冰融化了?”

    我无奈的笑。他说得对。

    自此以后,我就不再把他收起来,渐渐有人知道我有个这样的朋友。

    很危险,社会并不如我们一厢qíng愿般想的那么开放,公开之后,要进那种望族的门就难了,就算一般中国男孩子,听说这女人从前与外国人来往过,也会裹足不前。

    我其实犯不著这样。

    但不知恁地,我又觉得不公开他的话,是对他不起。或许已经太迟,一切大错都是这样铸成的,女人一念之慈,后患无穷,就在这个时候,他的合同将满,要回国去。

    他不止一次说过,他不喜欢这个城市,硬要他留下来是没有可能的事,我断然不肯开口恳求。跟他到波士顿?别开玩笑,我又不是一无所有的人,说走就走,这里有我的社jiāo圈子、职业、房子、节储、亲人……巴巴的跟洋人到外国去,孤苦零丁,单单指望他对我好,太渺茫了吧,叫他负那么大的责任,也不公平。

    外国的生活,自然可以习惯,但在毫无必要的时候,我不打算冒风险。

    这样没有前途的感qíng水池,我不还是涉足下去,浸湿了身子,不知为什么。

    故此在阳光下看著亚历山大杜维治那闪烁生光的金发,我很感动,为自己的làng漫感动,在现今的社会来说,一切làng漫都是奢侈。

    人人都是这么jīng打细算,又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傻瓜?同这个洋人泡,但是又不想嫁给这个洋人。

    终于亚历士说:“我想像你这样xing格的女子,不会贸贸然嫁一个外国人!”

    我说:“亚历土,我也为这个问题想了很久,嫁洋人的女人分两类!一种是极之富裕,金钱可以弥补一切的huáng金女。另一种是一无所有,赌它一记的女光棍。你看我,既非前者,又非后老,多么难堪。”

    亚历土问:“你为什么要把事qíng分析得那么清楚?”

    “不这样是不行的,生活本身便牵涉到管理斗学,jīng打细算才能保证在轨道内好好活下去,与钱财无关,女人对财政都颇jīng明,但却滥用感qíng,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跟著拆白党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拆白党?”他瞪看我。

    “你家里也不能接受东方人。”我忽然说。

    他沉吟,并不打算给我憧憬,要骗我不比骗乡下女,还是说老实话的好。

    过很久他说:“可以克服困难。”

    我苦笑。在我这种年龄,gān么还要自寻烦恼,尝试爬上珠-朗玛峰,去征服一个美国家庭,过崭新的生活。

    我已经连新睡衣都不肯穿了,最要紧是舒服。换句话说,我爱自己,远比爱杜维治为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