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故事的人_作者:亦舒(2)

2017-03-15 亦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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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同他说:“我们要打烊了。”

    他放下咖啡杯,看一看帐单,放下钞票,一言不发地离去。

    妈妈看着他背影,说:“真可惜。”

    “是他自己要这样的,有什么好说呢。”

    “白白的làng费宝贵时光。”妈妈摇着头。

    我明白她的意思。

    这位年轻的朋友显然遭受到感qíng上的挫折,每天傍晚,便到我们这里来坐着,一直到打烊,才踯躅归家。

    他沉默,忧郁,无欢,眉头打着结,不知在想些什么,无论是什么令他烦恼,看样子该椿事已足够使他肠穿肚烂。

    “他是这样年轻。”

    只有少年人才会把感qíng看得天大。

    母亲笑,“人到中年,至要紧两件事:身体健康,生意兴隆,爱qíng不是不值一文,而是实在太奢侈。”

    他来了有大半个月。

    我断定他是个学生。

    短短的改良陆军装,白色卫生衫,白长裤,一双球鞋,不知多朴素好看,使那些配戴名牌的中年人全沦为浊物。

    他约莫廿二三岁,正是念大学的时候,不知感qíng上的失意会否影响他的功课。

    是什么样的女孩使他悲伤呢。

    有时留着胡髭渣就来了,无端添了一点沦桑,看上去是很吸引的,老觉得他不知像哪位电影明星。

    十六岁的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,每天打烊,都不忍赶他走。

    我们每天碰头,但是我想他根本看不见我。

    尽管我替他斟二十次咖啡,只算他两杯费用,他也不会注意我。

    他全神贯注思考,像是只余下一个躯体耽在我们咖啡室里,灵魂早已出窍,去到一个不知名的角落。

    靠咖啡维生的人。

    没想到他会开口同我说话。

    是礼拜三,大雨,我照例在做完功课后来店铺帮忙。

    在门口碰到他,他居然记得带伞。

    看见我,笑一笑。

    我大方的问他:“不进来吗?”

    他呶呶嘴,“似下面筋似。”

    “有一位作家说,这样的滂论大雨永远永远使她想起惆怅旧欢如梦。”

    他转过头来,“你爱看小说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“写得好的都爱看。”我认为自己答得很聪明。

    他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们走进店里,他仍然叫咖啡。

    雨越下越大,店里并没有第二个客人。

    大师傅与母亲在厨后玩纸牌,我坐在柜台,呆呆的看牢收银机。

    我们的小店只有六张台子,三张唱片,要不就没有音乐,要不就播母亲喜欢的白纱巾,店里这些老歌,真奇怪我们居然不蚀本。

    只见唯一的客人转过头来说:“请加些咖啡。”

    我出去侍候他。

    斟完咖啡,我看他一眼,他仍是满怀心事的样子,似乎想开口与我聊几句,又忍住。

    “要不要试试我们的罗宋汤与蒜茸面包?”

    他摇摇头,完全没有胃口。

    这也在我意料中。

    这时母亲出来,推开店门,张望一下,“这两,”她说:“太叫人伤心了。”

    客人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母亲朝他笑一笑,回到店后去。

    又剩下我同他。

    他忽然轻轻说:“反正有空,不知你有无兴趣听一个故事。”

    我心一动,这一定是他的故事。

    我放好咖啡壶,坐在他对面。

    等这一刻已经良久,乐意做他倾诉的对象,大雨天,还有什么比听故事更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