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夜不_作者:亦舒(65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哦,是的,我是常常疲倦的。”她用手支住了头,“非常的倦,一种睡眠无法消除的疲倦,我觉得死亡是自然的,上帝设造的,因为活到某一个程度,你明白……”

    我们沉默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然后我说:“晚安。”

    她也说:“晚安。”

    我闭上了眼睛。毯子大概是刚洗过,有一种好闻的味道。

    她忽然又说:“明天我们赶早上七点三刻的火车。”

    我尽量使自己入睡,至少不再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我朦朦的入睡。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说法文——“不不不!你这笨孩子,老说不好,不是这样的,再来一次。”她教我跳狐步。她与我背温飞卿的词。她是那么的美丽,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,头发剪得短短,漆黑的短发,露着雪白的脖子。连我的代数,也还是她教的呢。我是她塑造出来的,在这么多小表弟小表妹中,她挑了我,是不是因为我特别的笨?特别的听她指使?

    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,数不清的。一个去了,一个又来了,有的时候她抛弃了人,有时候人抛弃了她,然而她是不愁的——她愁嘛?

    从来没有人问过她。

    在我的心中,她永远是好的,到现在,她还是好的。永远永远。

    也许有一日有一时,我会遇见一个女人,是我所爱的,那么我可以忘了她,忘了一切。然而现在,现在她还是在我心坎里。

    听说男人找女人是比较容易,只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给起女人一口饭吃。但是女人找男人,除非要求特别低,或是长得像表姐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。

    我最好快快的睡着,像一只猪,或是一条木头一样,睡得死死的。

    但是我听到隔chuáng的女孩子起了身,她裹着毯子走过来,蹲在地下,跟我说:“你哭了。”

    我张不开眼睛,一切像做梦一样,终于我感觉到一只温腻的手指画过我的脸颊,她的声音,“我替你擦掉了眼泪,过去是过去的事,完结是完结了。”

    我终于醒来了,睁开眼睛,看到她伏在我胸前,一大把的金头发。

    我哑声问:“我哭了吗?”

    “你哭了,像个婴儿。”

    “我做了恶梦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抬起了头,很温柔的说:“是的,你做了一个恶梦,毫无疑问,你做了一个恶梦。现在你醒了。”

    我拍拍她的头,我说:“与我一起睡。”她拉开了毯子,躺在我旁边。她很温暖。我常常想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,但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,所以我失去了许多机会。我身边的人必需是我所爱的。

    我并不爱她,我喜欢她,她是一个很有xing感的女子,但是我不爱她。

    我心中始终只有一个穿圆角棉袄的女子。

    “晚安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不说什么,我是很柳下惠的,同学常常笑我。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动。有时候逢场作戏有什么关系。逢场作戏?我没有自bào自弃的冲动。我是一个读书的人。

    我睡着了。

    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,很舒服很舒服,太阳在我脸上,暖气洋洋,美不可当。

    我想,一定日正当中了,多可爱的周末。然后一幅幅图书在我脑子里集中起来。周末?我跳起来,看手表,下午一点三刻!

    我大叫:“该死!”

    有人笑了,“该死是该死!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。我也笑了,索xing再躺在chuáng上。

    “我打电话去订了票了,两张二等的,在黑池下车;二点一刻开车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没有关系,多年之后,你会记得在一家小旅馆里曾经好好的睡过一觉,你不会记得赶着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