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与十二月_作者:亦舒(37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听她关门的声音,就知道她心qíng不好。

    我自沙发中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她手中捧着公文,她把文件摔到地上,还得狠狠加上一脚。

    我看惯了,不去理睬她,眼睛看着电视中的新闻报告员。

    隔一会儿她就好了,她会把文件一张张拾起来叠好,她不拣也没有人会帮她拣,文件又不会自己生脚走回桌子上。

    她开冰箱取一罐啤酒喝。

    我问:「你怎么了?」

    「没什么,不开心。」

    「你总没有开心的日子。」我说:「在电视台做,不开心,在酒店做,又不开心,现在政府机关,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挂下来。你说看看。」

    她坐在我对面。

    我说:「你一辈子装个曲高和寡的样子出来,并没有好处。」

    她白我一眼,「谁说有好处?」喝一口啤酒。

    「现在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?」我问:「受不了洋人的气?」

    「受不了土佬的气。」她叹口气放下啤酒。

    「土佬,」我摊摊手,「每个人都是土佬,难怪你不高兴。」

    琉璃被我逗得笑起来,用手撑着头。

    「我明白,」我说:「可是你别出去嚷嚷,这年头,谁也不同qíng谁,你看着我不错,我瞧你也不坏,大家别诉苦,免得被人当笑话说。」

    琉璃站起来,去把那堆散乱的文件拾起来。

    琉璃是落难王孙。

    她父亲本是个财阀,把他几个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贵,最好的物质,最佳的教育……

    琉璃在日内瓦念法文与德文,本来打算嫁个公子哥儿,出入社jiāo场所,说说法文德文,着实不俗。

    可惜在她廿一岁那年,父亲生意失败,兵败如山倒,一蹶不振,於是他们几兄弟姐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做,看老板与同事们的颜色,重新学习做一个普通人,那种痛苦,我是可以了解的。

    她对於生活一窍不通,并不是脾气坏,可是四周围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气的人:衣冠不整的、色láng型的、没念过大学的、英文说不准的、没到过欧洲、穿猎装的男人……一切一切,不胜枚举。

    每次早上起来,她都跟我说:「我不是介意工作,我只是不喜欢那班同事。」

    但是现在琉璃的父亲不再能够负担她的生活,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赚生活。

    我说:「王谢堂前的燕子,如果要在寻常百姓家寻生活,必需习惯百姓的陋习。」

    「胡说,」她会答我,「我不是王谢堂的燕子。」

    至少她是玫瑰花园中长大的。

    很平常的事,她都当新闻说,不能明白。

    像:「我上司叫我写的英文新闻稿,没有一篇是顺利通过的——像舞女去做旗袍:非改不可。他算老几呢?最远才到过澳门,我在日内瓦念拉丁文的时候,他不知道在哪儿混,现在他在殖民地做官,因渗着点白人血统,抖得那个样子,真土,井底之蛙。」

    我只好陪笑。琉璃不晓得,几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样的,他若不把下属踩下去,下属一旦比他爬得高,他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了。

    我说:「你是个女孩子,机会比他好,你看开点,让让他。」

    琉璃叹口气,「我多想不做,可是谁替我付房租呢。」

    我伸伸腿。

    「有。」我说:「很多赚三五千块的王老五,或从未娶妻,或离了婚打算再娶——你想不想嫁他们?」

    「别讲笑话了。」她摆摆手。

    「忍一忍吧,琉璃。」我说。

    她只希望她爸爸未曾破产。

    「你呢?又如何?」她问。

    「老样子。」我说:「上次我花了一两金子去算算命,说我的运道可以转好,三年左右能够结婚,还说丈夫待我不错。你知道我的要求,丈夫待我不错的意思,便是能够把我养在家中吃口现成饭,我再也不想做工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