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_作者:亦舒(62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哗。我向往地使劲地点起头来,“好,好。”

    文英笑我,“这只馋嘴猫。”

    伯母说:“文英,顾小姐这么可爱,真是益友。”

    文英又说:“看,有人欣赏你的小菜,你就乐得飞飞的。”

    我无话可说。这才是一幅天伦图。

    那像我,十天有九天半见不到自己的母亲。

    不但难得见面,而且怕她。

    小时候才两三岁时,奶妈给只奶嘴我吸在嘴里,一不巧给母亲看见,她便指牢我说:“吐出来。”

    声音不怎么大,我当时还很小,不知恁地,也察觉她声音中的权威,乖乖吐出的嘴,后来,据奶妈说,我哭了一整夜。

    家里面积大,她睡二楼,我跟奶妈在三楼,她很少过来看我,因为忙,成天在医院里,回来也要写报告,一整叠的文件那样取回来jiāo出去,都说是个真正的女中豪杰,时常到欧美洲开会。

    但于我有什么好处?

    孩子们所要的,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。

    一个温柔爱孩子的母亲。

    如尹伯母。

    一顿饭我们吃得津津有味。

    文英说:“顾淦在学校里吃得很少,什么都拨两拨算数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那有这个好吃,瞧这油爆虾,还有这海蜇皮子,火腿片炒小棠菜,我都没吃过这么好的菜。”

    尹伯伯都笑了,问:“顾小姐家吃什么?”

    我不响。吃什么?三文治。

    厨师都做不长,因不许厨房有油烟味传出来,一律不准煎炒炸,不起油锅,大师傅怎么做菜?

    所以多年来最多是ròu酱意粉或是罗宋汤。

    吃了饭我向尹家告辞,回到家,见母亲一个人在吃“饭”。她喜用冻ròu夹面包,喝杯咖啡当一顿晚饭,双眼还在阅文件。

    见到我,抬起头,微微颔首。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我坐在她对面,“今夜不出去?”

    “唔。”她总是淡淡的,不大想回答我的问题,我也习惯她这样。

    “我上楼去。”我知qíng识趣。

    她却问:“大考了吧?”

    “快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问题?”

    “绝无。”

    “你父亲问你要什么,他下星期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都不要,谢谢。”

    我们之间的对白就这么简单。

    母亲从来没有紧紧把我拥在怀中,也一向不与我一起吃饭、看戏、说笑。

    她自己不看电视,故此我的一部电视装在我房中,她怕吵,咱们屋子也静得似医院,一切音响都压得很低。

    我十七岁了,从没听过母亲高声说过一句话。

    她从不责备我,小时候只要用眼睛瞄我一下,我就已经很害怕。

    现在当然没有这样的感觉,但距离仍然在,我无法在她面前松弛。

    即使在生病的时候,她来诊治我,也只是像个医生,我多渴望她会与我表现得亲热一点,但是她不会那么做,说得老土一点,我渴望她的爱,而她从来不给我。

    母亲的感qíng从不流露。

    甚至我伏在父亲的肩膀上说话,她也会横我一眼,叫我控制自己。

    渐渐我希望我的母亲不是中外闻名的大国手,而是一个会替我打一件毛衣的家庭主妇。

    我的童年生活是这么寂寞,使我没齿难忘。

    人家尹文英也是独生女,却这么开心。

    第二天上学,文英身上穿件深色毛衣,密密的辫子花样,正是我最喜欢的。

    “在什么地方买?”我来不及问:“我找这样的手织毛衣已有一年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