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衍的日子与我过得不同,她有一个时髦的妈妈,年轻貌美,祖父家虽然很普通,得是叔公的环境好。古老人家视侄如子,分产业的时候老衍父母已经老了,无甚得益,倒是肥了老衍,一切都是注定的,命中注定的福气与生俱来,推也推不掉。
后来大学毕业,老衍也恋爱过一次,对方是个很标致的年轻人,不知怎地,两人的化学成分不对,不起作用,老衍管老衍对他倾心,他却娶了青梅竹马的小女生,在中环打字速记那种,老衍便大受刺激,天天出去买一张唱片,然后每次升职都搔头皮:“怎么搅的,又选中我。”
我看过那男生的照片,一表人才,与老衍也颇点夫妻相,一般的浓眉大眼,但他没有娶她。
老衍也给我瞧过那位先生的结婚照片,新娘子才貌均不出众,混在人群里便是芸芸众生中一名,但她的运气很好。有qíng人不一定要成眷属。
老衍对这件事感慨很多,很想吐吐苦水,但每次喝一点酒,想倾吐又不知从何说起,故事太长了,若果简化集中了说出来,又象是改编的,不忠于原著,故此索xing不说也罢,以叹息结束。
“总而言之,除了自己,谁也不可靠。”她说。
听听这种话,她在说这种话。
那么我呢?我又该信什么人呢?
我们大家同样的寂寞。
真的没奈何。
老衍有时候问的问题很引人入胜,象:“你十七岁那年在做什么?”
我正在往脸上擦五百元一瓶的防皱面霜,听到问题便说:“那时候人家都说我皮肤好,一点雀斑都没有,现在你看,如果抹掉雀斑,我连脸都没有了。”大笑。
我善于嘲弄自己。
“可是你在做什么呢?”
我想一想。
十七岁:“我在一间报馆做事,受小人排挤,两百六十元一个月。”
“真的吗?”她诧异,“有那么低的薪水?”
“你呢?你在做什么?”
她告诉我,她在英国念寄宿学校,后来转到美国加州念大学。十七岁时她有一把长长的黑发,穿着定制的花绸棉袄,在校园很出风头。
“真想念那段时间。”
我不。
我不止说过一次,我对自己的青chūn期毫无留恋,要什么没什么,连关怀与了解都得不到。
我的一生,最好是现在。
除非将来比现在更好,反正现在一无是处。
老衍说:“但若非你过去的努力,你不会有今天。”
我苦笑,她说得也很对。
我接受她这个说法。
现在我有一份好工作,又有写作这个嗜好,居有定所,对事qíng具思考力,对于生活,总算有点把握,刚刚开始享受,经济完全独立,要买什么有什么,要去哪里去得到,自由自在,我不要恢复到一无所有的青chūn期。
唯一遗憾,许是一脸的雀斑。
一日下班,很有种jīng疲力尽的味道,一推开门就听到老衍那套四声的唱机在悠然地播:
“——抓紧你的梦——”
“谁?谁要抓紧一个梦?”我边脱鞋子边问。
“勃朗蒂合唱团。”
我不认识这么时髦的歌星,听过也就忘了。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听卜狄伦与钟拜亚斯这些人。现在只觉得卜狄伦还——可以,而后者简直太过做作。
我喜欢洛史超活。
老衍说史超活的歌会走坏唱针。
洛史超活的歌使我想起伦敦。
我喜欢伦敦,有点脏,有点破,有点文化,有点冷,一切恰到好处,叫人舒服,象一件凯丝咪羊毛衫穿旧了,从前是好货,但现在可以毫无禁忌地穿着睡中觉,搁洗衣机里洗得缩短三寸,但仍旧保暧轻便。多么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