蝴蝶吻_作者:亦舒(13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算啦,老六。”我说:“我这边也是一样呢!”

    “真的,这种事不能多说,我不是气,只是不明白。别人受一点点委屈,呼天抢地,又哭又闹又上吊,自然有人为她们出头,不管是什么丫环粗胚,总有她们的道理,我却是有办法的人,一个女人太有办法了,就是活该。我是不是真有办法呢?或许有,我不能死呀,我也得活下去,所以他们益发觉得我有办法了。我做得对,是应该的,做得不对,虽然吃着自己的饭,穿着自己的衣服,却人人可以骂得───我几时成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物了?如今我想明白了,谁也不能靠,人求我容易,我求人难,索xing孤鬼似的,倒四大皆空,了无牵挂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了一会儿。我说:“爸妈总是爱我们的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过如此啊!女儿嫁不掉.他们有什么面子?我写信回家,天方夜谭似的,混说一通,我妈妈也明白,我一直说胖了,她说:‘你怎么会胖呢?老六,你一天要做多少事!’我看了这种信就落泪,真正没意思,这年头谁管我的闲事,他们又没能力,我并不向父母诉苦,偶然发几句牢骚,他们也不要听,他们说收我的信怕,又是不好的消皂,我想罢罢罢,这年头没有人要听真话,编故事还不容易,就拣好的说。有时候真累,真不想写这种信,疲倦的时候,真想算了,活什么活的?”

    我不响。她喝完了最后的咖啡,站了起来,仍然苗条的身型,美丽的头发。她踱到窗口,看向窗外。一个雨天,永远是雨天。

    这是我们独身女子的雨天。

    她问:“几点钟了?”

    “傍晚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有约会,要走了。”她披上那件皮大衣。

    “拿把伞吧,再糟蹋这件大衣,就快穿不了啦。”

    “管它呢!”她笑。

    老六的笑是恢复得快的。我们哭给谁看去,不如不哭。

    “到什么地方玩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去利物浦看海,”她扬扬眉毛,“我喜欢那海,看到了那海,觉得活着非常有意思。而他们不喜欢我,是因为他们妒忌我。”

    她笑了,那笑是非常适意的。老六有老六快乐的时候。她其实什么也不介意,她有她快乐的时候。

    她临走的时候说:“几时你必须见见他,这孩子虽然没念过书,却是个合qíng合理的人,决非我们这些‘读书人’比得上的。谁知道呢!也许我就嫁给他了,在英国开个炸鱼薯条店,开开心心的过了这辈子。”她装个鬼脸,笑了。

    她披着大衣下楼。

    我早说过,老六憧得生活,大雨中看海,chūn寒、雾浓,只要快乐就行了,管他是不是大学生,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。

    也许太大奶奶们也有牢骚哪,说不定酒醉饭饱之余想钻石不够亮,然而我们是不会知道的,我们只是独身女子。

    从窗口看下去,老六上了车,在雨中她神采飞扬,我们有我们快乐的时候。

蝴蝶吻

    我从一间酒吧把他带回家里。

    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圣诞节。

    下雪。

    我寂寞。

    苏珊叫我到她家里去渡圣诞,我拒绝了。寂寞算什么呢?我不想去麻烦她家人。她是英国人,我是中国人,在英国人家里住,gān什么?我拒绝了。

    所以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对着着一桌的笔记。

    然后就下雪了。我静默地隔着窗口,看看雪纷纷的飘下来,雪白的,渐渐铺满了树gān、马路、车顶,一切都是雪白的,我是这样的寂寞。

    我穿上皮大衣,拿了锁匙,闭门出街。圣诞节。我是这样的寂寞。

    我忘了帽子。但是雪从来不惹人讨厌。貂皮的好处是不怕水。我有这件极好的白貂皮,拖在地上。同学永远以为是尼龙毛,我穿它,当一件烂牛仔外套一样的穿它。真是好大衣,保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