蝴蝶吻_作者:亦舒(59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并没有回家换衣服。

    我在路上闲逛。她明天就要走了,走了几时再回来呢?再回来也未必要见我。

    我应该买点东西给她带走。什么呢?她是什么都有的一个女孩子,现在连快乐都有了。多年之前,我曾经送给她一只史诺庇枕头她一直保留著。现在我总该送些什么给她,护她记得我。

    我一间间的店走看。钻石戒子、金笔、皮裘。我终于到了一家玩具店,隔着玻璃橱窗,我看到了女儿上星期买的洋娃娃。我侧过了头.再逛下去。下班的人快走光了,店也该打烊了。我竟什么也买不到。

    终于我走进银器店,选了一只银手镯,叫店员刻字:宝贝。家明,七五年。她有数不清的银手镯,恐怕里面都刻著字,我想。又有一只戒子,是配对的,我也买了,礼物包得很漂亮,一个大蝴蝶结。

    我在中环逛著,散步到大会堂,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,又抽姻,手中的卡蒂埃都还是她送的。然后我拨了个电话回家,简单的跟妻子说不回家吃饭。她随口应了,大概挂了电话便回到麻将桌子去。

    我七点缺一刻便到码头等宝贝。码头倒有一点凉风习习,香港的美丽也像宝贝,是不可多得的。

    我买了一份报纸,翻了翻。

    宝贝来了。

    她的长发仍然束在顶上,身上的长袖衬衫换了,依然是那种料子,下面是一条长裙子同样米色的,流动的,轻的软的。在huáng昏里她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。宝贝决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,她只是脱俗,并没有清秀得拒人千里以外,天知道我爱她。

    我迎上去微笑问“这是什么料子?警察应该抓你,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叫芝土布。”她笑,“我赶坏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迟到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迟到的习惯,对我来说,吸鸦片比迟到还可忍受点。”她微笑。

    我们向最近的大牌档走过去,找到个位子,坐下来,她拍拍手,对我说:“你叫菜。”我随意点了几个菜,她又要喝土酒,我都听她的。她说:“我们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楼吃饭,那菜是益发挖空心思了,老板也还记得我,可惜是哥哥付的账,不然我可得个当场昏倒的机会。”我听了只是笑。她又说:“香港人一顿饭就是我在英国住青年会一个月的开销,简直奢糜。”

    她可不省,别听她说得那样,今天稍早那条牛仔裤,难保不是十镑廿镑买回来的,那补钉是故意贴的。可是宝贝的口气一向不狂就是了。

    她慢慢的吃看菜,吃一口赞一口,又喝酒,脸颊慢慢透了一种玟瑰色。

    “你冷嘛?”我脱了外套递给她。

    她摇摇头,“两个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,还怕这阵风?”

    “你是健康得多了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她喝了酒先是沉默,这也是老脾气。

    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无线电,里面唱音广东大戏,有板有眼的,倒也动听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在那边想这里的人!在这里又想那边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她微笑。

    “你住在哪里?”我问,“哥哥家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住在青年会。我住青年会住出瘾来了,真是说不出的轻松自由,大热天何苦挤在一个屋子里,对眼睛对鼻子的,才两个晚上就走了,烦得他们搬东西整箱子的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这是她的体贴。

    “你是从意大利回来的?”

    “不,从伦敦去意大利,跑了整个半岛,再回伦敦,搬了东西到香港,明天去台北,再从台北回香港,再回伦敦读书。”

    “这一下子可真是行万里路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”她眼睛红红的,“有时候看地图真是心惊ròu跳,离家那么远,加此独立,什么都靠自己,平常忙不觉得,静了细想,真是害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