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_作者:亦舒(10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她说:“样子不能太差劲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晓得这年头在街上走来走去的男人,他们就是这个样子,再也不会高明的。况且你又这么能花钱,这真是……”

    丹薇说:“昨天半夜我咳嗽,想找一颗咳嗽糖,拉开抽屉半晌,也没找到,却看见张十年前拍的照片,我就呆住了,窗外chuī进来的风比什么时候都凉,真的是,什么也没gān,就已经十年了,我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“每个人的日子都是那么过的,”我微笑,“你何必独自伤神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我明白,可是人家至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,听话的子女,体贴的丈夫……”

    我说:“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丹薇不说什么,只笑了一笑。她美丽的眼睛有点疲倦。我们能有多少个人是不寂寞的。

    上下班的时候,每天都要乘搭渡海小轮。我从不在这三分钟内看报纸,我只是肴着我身边的那些人。学生、小职员、花枝招展的女人、老人。在海底隧道没有造好之前,风景更好。当我年轻的时候,深夜跳舞回家,很留恋渡海轮的那一刻。年轻的时候,我与丹薇都太懂得làng费时间。

    现在船还是每天来来往往。就在丹薇来过之后一天,过海的时候,我看到了那么一个男人。他很瘦长个子,卅多岁,挤在芸芸众生当中,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,长型秀气的脸上戴着一副雷朋太阳眼镜,头发很柔轻,梳得非常洁净,无论从那方面看来,都是一个漂亮的男人。

    我坐在他对面,我是不看报纸的,他也没有看报纸。他扬起腕看看时间,腕上是一只薄薄的白金表,表上写着AP。在忽然之间想到了丹薇。他提着一个公事包,现在把公事包放在膝盖上,一套西装的颜色十分优雅,鞋子是极薄底的。香港好几百万的人口,天天有多少人过渡海轮,大家面对面的坐三分钟,之后可能永远也没机会再见,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。

    船到了,我跟在他身后落甲板,在人cháo中一下子就不见了他。

    回到家里,烦忙的事很多,吃完晚餐看报纸,丹薇打电话来,“又一天了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生命真是太长太长,”我笑,“怎么办才好呢?”

    她笑看不答。我忽然想起在渡海轮中那个男人。丹薇说:“明天我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下班,我坐在原来的位子上,看看船外的风景,等到回过头来,吓了一跳,我发觉他又坐在我对面。这不是什么巧事,许多人在同一个时间下班,天天乘同一班小轮,坐同一个位子,像我就是,数十年如一日,没有改变。

    他拿下他的太阳眼镜,放进口袋里,脸上什么表qíng也没有,似乎是陷在沉思中,相当好看的眉毛与眼睛,即使丹薇在这里,她也不能上去跟他打招呼?这到底是香港,女人还没有自由到这种地步。

    我宽慰的想:也许他不是一个知识份子,有很多糙包是穿戴得非常整齐的。

    第三天我又碰见他,他身边跟着一男一女,非常年轻,男的最多也不过廿岁左右,他们坐在他的身旁,那个女孩子异常的活泼娇俏,我听见她叫他“老师”。“老师,”她说:“下学期我们一定要非常用功的gān。”他并没有笑,他仰了仰头,非常的沉默,依然一派孤傲的样子。

    这一夜我忍不住,跟丹薇说起他。

    丹薇并没有取笑我,她全神贯注的听着。

    听完了,丹薇说:“也许他已经结了婚,对于有妇之夫,我是决不会感兴趣的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他没有戴结婚戒子,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没有习惯戴结婚戒子,但是他不是那种含糊的人,如果他结过婚,他一定戴结婚戒子。”

    丹薇说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可是也许他的理想对象,会是另一种女人?”

    我反问:“怎么样的另一种女人?艳丽的?年轻的?像你这样的?”

    丹薇问:“你这个人真奇怪,你也不认识他,你也不过是在渡轮上见过他几次,为什么以家长的姿态出现?”丹薇笑了,这一刻她笑得很高兴,眉毛是弯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