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_作者:亦舒(15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是的,丹姐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我问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,长长的浓眉,嘴角都是不羁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叫乔其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你们都是这些名字,不洋不中的。”

    他者我一眼,牵一牵嘴角,我马上晓得说错话了,他与他们不一样,不晓得什么不一样,我看到他的眼光,忽然有一种预感,慌张起来,音乐停止,我连忙说:“我要回去了,你们年纪轻的人多玩玩。”

    “我送你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不,我自己能回去,”我笑着拿起大衣,“我这么大,还怕什么?”

    他拉住我,轻轻的,但是有把握的,他说:“不,我一定要送你,猪八戒的妹妹也该送的。”

    我笑了,我说:“谢谢你,我有车子,很方便,你送其他的女孩子吧?。”

    我穿上大衣,就走了。

    我很高兴,哼着音乐,跳着刚才练会的舞步,一二三四,一二三四。

    开车回到家我倒头便睡,寂寞成了习惯之后也不见得有多可怕。第二天我还是要上班的。我根本不需要工作,也不需要赚钱,可是我天天努力着上班,多多少少受着气,却是因为时间太多,没有办法打发,工作减掉八小时,总要好点,我怕失掉工作,一失落我会闷得慌,事qíng不能这样子,所以我努力的去上班。

    第二天我照例起chuáng喝咖啡,电话响了。我一手拿报纸一手接电话,“谁?”

    “丹姐。”那边沉沉的声音。说也奇怪!我马上记得这是谁,有点紧张,我把话筒换一只手拿。我问:“是乔其?”他说:“你记xing好,丹姐。”我说:“那自然,我弟弟妹妹多,习惯了。”他说:“丹姐,出来喝咖啡好吗?”我说:“好呀。”然而立刻后悔了,在白天看来,他一定更年轻,但是我在太阳底下,那皱纹恐怕是一打一打的吧?

    “丹姐,我六点来接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我工作时间从下午三点半到晚上十二点。”

    他诧异:“丹姐,你gān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舞女。”

    “舞女也没什么不好,我跟一个舞女同居过两年。”

    我吓了一跳,“小流氓。”我随即笑说。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小说叫‘大小姐与小流氓’?”

    我笑,“真多噜嗦,我的工作是当夜班,要喝茶,要不三点三前,要不十二点之后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的天,我永远不能在白天见到你了。”他说:“十二点钟,我来接你,你把你工作地点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我说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居然把地址告诉他了。挂电话之后,心里是怔怔的,咖啡喝了半天,才发觉忘了放糖,放下杯子,我披上外套出门。

    天气很冷,早上冷,晚上也冷,更冷的是人的寂寞,怎么样在芸芸众生中去找一个我喜欢的,又是喜欢我的人,真是太难太难了,恐怕是一种艺术,我把帽子拉一拉,把大衣裹一裹,这种独来独往、故作潇洒状的滋味,恐怕不是一般人可以了解得到的。

    临下班我才想到乔其的约会,恐怕不是真的吧?一个陌生小孩子,带点流气,要约我出来,后果会如何?我披上大衣,搭电梯到楼下,心头有点紧张,不禁好笑起来,我走遍大江南北,什么没见过,倒在这种小事上头紧张,太不像话。但是人站在街上,还是忍不住犹疑的抬头看一看,这一抬头却看到了他。乔其是像个小流氓,穿一件短短的夹克,手放在口袋里,长而浓的头发剪得很好,眼睛亮亮,正好在看我。在霓虹灯与街灯下我简直有点手足无措,多久没有人在这个地方等我了,多久了,我忽然一阵心酸,只觉得一向对男人太坏,活该做老姑婆,故此没有后悔,只有内疚,决定对他好一点。

    我戴着皮手套,一直想把手套拉平,他走过来,抓起我的手,吻了一下,我几乎傻掉,又是呆呆的看着他,他有没有弄错?我们并不认识,我们不过是喝一杯咖啡的朋友,他怎度可以这样!再洋派也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