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_作者:亦舒(25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他问我:“现在什么时候?”

    我奋了看表,“十二点了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车子?”他问我。

    “可是最后一班火车早开出了,我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吧?”我说:“讲好在这里睡一夜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,我不可以在这里住的,我想我还是要走了,谢谢你招呼我,谢谢你。”他说得很忽忙,忽然改变了主意。

    我没有留他,我很尊重他的意见,他是男人,就像当年,他要走,就走了,留他做什么呢,英国人说,大海里不知道有多少鱼,大的小的。即使决定不钓鱼了,也可以生存下去。

    故此我并没有问他打算上哪里去,他能活到这个岁数,自然知道他该怎么做,于是我起立送客。

    我说:“谢谢你来看我,这么匆忙,真不好意思,而且没有什么招呼,我一向不懂招呼人,你是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他没说什么,他只是摇摇头,便走了,自己开的门,自己走了。我觉得奇怪,因为他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,事事要做得漂漂亮亮的,现在居然这样子远道而来,不声不响便走掉了,可见他实实在在是变了。

    我立在窗口看他走下小径。他走到什么地方去呢?不是与我有关系的。

    我明天要结婚了,明天是我结婚的日子。

玫瑰阿姨

    我只见过她四次。

    她的名字叫玫瑰。

    她比我大八岁。

   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,我十二岁,她廿岁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夏天,我刚刚升了中学,不肯承认自己是孩子了,脾气很怪,声音在变,喉咙像小公jī,瘦长个子,动不动面红,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,父母都拿我没办法,反正每个男孩子都经过这一段尴尬时期。

    有一天放学,我打完了篮球,一身臭汗,脏衬衫贴在背上,气喘喘的回家,佣人一开门,我就听见笑语声。家里很少这么热闹。

    我先进厨房倒了一杯冰水,出来就看见她站在客厅中央,爸爸妈妈、兰姨、与一个年轻人,他们都在笑。

    妈妈见到我就叫:“家明,过来。”

    我走过去。近来父母常常让我见客人,表示我长大了。

    妈妈说:“这是兰姨,你见过好几次了,这位庄先生,这是,唉呀,怎么称呼呢?”妈妈笑了,“如果叫玫瑰姊姊,你成了我晚辈,我不敢当,但你的年纪实在不过只可以做他的姊姊。”

    这个叫玫瑰的女子转过头来,看牢我,展开一个笑容。

    当时我只有十二岁,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笑脸。我呆住了。

    今年我廿八岁了,我还是说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笑。

    她浓郁的眉毛下是一双滚圆的眼睛,亮得像宝石,笑起来是弯的。雪白的牙齿,脸也圆,那是一个全神贯注的笑,把星星月亮太阳的光都装进去了,使我心抒。

    她大概刚游完了泳,皮肤晒得红红,尤其是手臂,带一抹玫瑰似的颜色,看上去很舒服。脸上没有化妆,头发湿摆在脑后。

    我看她,她也在看我。

    然后她问我:“你几岁?”

    她很神气,说话的姿态是飞扬的。

    我答:“十二。”

    “我二十,你叫我阿姨好了。”她仰仰头。

    我笑,不肯叫。

    她说:“叫我。”

    我仍然不肯叫。叫她阿姨?她等着呢。廿岁?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,即使是二十岁,我也不肯叫她阿姨。

    忽然她放软了声音,半哄半求,低低的说:“从来没有人叫我阿姨,你是第一个,叫我一声好不好?”

    爸爸妈妈、兰姨!那个庄先生,他们都笑了。

    但是她这样的声音,这样的神qíng,叫我怎么拒绝呢?我乖乖的叫了一声“玫瑰阿姨”。我没有脸红,没有后悔,为了她,我肯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