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_作者:亦舒(51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当面对着一个人评头品足,似乎真的很过份,但是我对着的是一个戏子,中国人对戏子有资格这样做,而且我是记老,有说长道短的权利。

    不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的确少见,不但五官长得好,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。我心里想:他是什么出身呢?好还是坏?

    我不硬瞪看他看,但是也看实瞄了几眼。

    方导演郑重的对我说:“玫瑰,公司要捧他,应该怎么做?”

    我毫无犹疑的说:“登照片,照片越大越好,让观众自己的眼睛看,不需要俗气的宣传文字。”

    导演又问:“你的报纸肯登他的照片?”

    “肯。”我笑,“一连登十天,好不好?即使老板怀疑我收了你的黑钱,我也不出声,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太好了。照片,一连十天,一个字也没有?”

    “最后一天登名宇,读者急死了,一定记住他。”

    “玫瑰,很好,一于照你的做法。”他拍了一下桌子。

    他用手搭着方正的肩膀,“怎么样?”他是很得意的。

    我取笑,“谢谢姊姊呀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方正并不老实,眼睛里闪着一点狡黠,“太年轻了。”他说:“怎么能做姊姊?”

    我摇头,“千万别学这种油滑,一学就跟他们一样了。”

    导演说:“不做姐姐,做妹妹也是行的。”

    我横看看他说:“太没道理了!导演,我是叫你方叔叔的,你怎么倒取笑我起来!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,玫瑰,”他道歉,“大家说着笑,玩玩。”

    我也笑了,这此一年来,独自在外打天下,什么笑话没说过?再也不忌的,然而在生人或是熟人面前,特别可以装一下胡样。

    上了菜,我就吃。方正坐在我对面,我就信口问:“几岁了──我是记老,恐怕可以问吧。”

    “十九。”他答。

    “本名什么?”

    “范家树。”

    他一直答下去:“家里有三个妹妹,一个弟弟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签了八年合同,导演说时间太长了,改五年。”

    “拍武打片,导演说武打片就快没落了,但是文艺片却难找题材,太婆婆妈妈的也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是导演无意中看到我的照片──我参加国术比赛,才得第四,不过运气比任何人都好。”

    他笑了。

    我看着地。答是答得有纹有路,规规矩矩,然而三句不离“导演”,红起来导演还得看他的脸色。做戏的都这样。我这位方叔叔也是明白人,然而拍电影终归得用小生,可惜料子越好,越难控制。

    看看他,我觉得自己老。虽然说只廿多岁,而且又长得年轻,但是不能比,一与正直的青chūn比,就原形毕露了。我暗头里叹气。

    他是天真的,仿佛真是早上七八点的太阳,无限chūn光在眼前似的,我有点喜欢他,喜欢他对世事一无所知,好好的白纸总是要染污的,十年前我比他更白。算了,出来吃一顿饭,就带上了这么多奇怪的想法,无聊。

    吃完了导演还要去喝咖啡,我想推辞,一想回了家,左右也不过是睡觉,不如去散心散到底。

    到了他们出没的咖啡座,导演碰见了一大帮熟人,一坐就坐过去了,剩下我与方正两个人在一张圆桌上。导演老半天没回来,像把我们忘了。

    方正不耐烦了。我含笑的看看他。天生明星材料,他会喜欢电影圈,这么不甘寂寞,这么爱热闹。

    他偷偷的跟我说:“玫瑰,我们先走?”

    “你不怕?”我笑问:“回头你导演不见了人,会找,”

    “才不怕。”他说:“他知道我在那里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。”我笑,“走吧,多坐也腻。”

    “来!坐我的车去兜风去!”他拉我起来,取出钞票搁在桌面,我们两个就这么溜走了。他牵着嘴角,似笑非笑,很是动人。我总是觉得他的特色是动人心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