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_作者:亦舒(61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在英国写信回家说:归心如箭。在家写信去英国:我想你们,想你们的国家。ròu麻是很ròu麻,可也没有说谎,极之皆大欢喜。离开英国之前那几天,仿佛是患了绝症的人,只剩几天命了,乱说话,乱做事,没有人怪。其实不是这么愉快的,不过不愉快的事并不值得想。

    罗得斯跟我说:“……我不介意有你这么一个女儿……奥尔菲也表示同意……”

    我居然反问:“女儿抑或qíng人?”还笑着的呢。

    他们并不介意。

    哈里斯带我上四楼拿作业,在教员室说:“哈哈,终于有机会跟你单独在一起了,衣莎贝!”

    旁的老师听见了,连忙说:“多享受,过一个好时光。”

    我眨眨眼睛,“别告诉校长。”

    当然不能全部这么愉快。

    我曾问N,“你可有想过要一个qíng人?”

    N答:“结婚十三年来,常常想过,常常想,但从来不敢。由此可知我妻子倒不是嫁错了人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我敬重他,故此没有追看问一句;是不敢呢,还是没足够的钱跟时间?N喝了几杯酒会豪慡的笑:“所有的女人都该结婚,所有的男人都不该结婚,难题来了,女人嫁给谁呢?女人是应该被珍惜的。”他是一个十二分迷人的男人。他四十岁,少许灰白头发,咖啡色宽脚呢裤子,??皮大衣,一个非常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,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,太明显了。我很奇怪怎么夏绿蒂与我没有同感。

    还有F楼的咖啡机器,放三个便土一统杯咖啡。那座机器,有时候要狠狠踏一脚,不然没咖啡。所有一切一切。一切。一切。

    我不介意再去,但是去了还是要回来的,他妈的全世界的事都是一样的,有开始就有完结,我没有勇气再去开始,再忍受完蛋时的痛苦,再愉快也抵不过这个“得而失之,思念复苦”,我不敢再去。

    大考考得并不理想。因为心里一直惨惨澹澹的。考到最后一科,H先生不让我上厕所,他不肯陪我去女厕,在考场里还吵了一顿,哄堂大笑,结果校长的女秘书巴巴拉来陪了我去。

    实在并不见得有这么愉快吧?

    我不知道,我实在不知道。

    或者是愉快的,因为我本是一个很懂自得其乐的人。野jī学校管野jī学校,开心管开心。除了剑桥牛津,皇家学院,都是野jī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要很久很久才可以忘记。而现在,现在他们也放了暑假了吧?

一夜

    我是在一个应酬上碰见她的。

    那天我没有带妻子同去,她到亲戚家去了。

    我坐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客厅中,看着一对对男女客人抽烟、喝酒、谈笑,加上音乐,来往的女仆、侍役,我有种无聊的感觉,我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,我看见了她。

    她在抽烟,头靠在墙上,一身白。细麻的长袖衬衫,细麻的长裤,头发不长不短,脸色不十分好,她在抽烟。

    她并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样,十指尖尖的红寇丹夹住了一枝香烟在抽,她轻轻的用她的食指与拇指──并不是十分雅观的姿态,但是吸引了我。

    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。

    来这个地方的通常是些颇有声名的人,但是我想不起她的脸。她有两道很漂亮的眉,低垂着眼,她不是美女。谁是美女呢?在这个客厅中我找不到美女。如果妻来了,她可算得上美,但是妻……

    她很沉默。一口口的抽着烟,垂着眼。她的下巴几乎可以碰到膝盖,她坐在地毡上。

    没有人注意她,这一间屋子灯光比一般夜总会还要暗。

    她一个人来的?

    她抽完了烟,按熄了烟头。

    她的手指很纤细,没有指甲油。没有戒子,没有手镯。我看她的侧面,她甚至没有耳环、项链。

    她至少是自然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