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长迂回的路_作者:亦舒(32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孔老师忽然改用英语说:“我是本市妇婴院一个孤儿,五岁被一对美国欧裔夫妇收养,再新泽西州长大并接受教育,自幼到大,我遭遇歧视洗礼。”

    千岁抬起头来,他意外到极点。

    “大学毕业,养母重病,养父与她离异另娶,由我照顾养母到她离世,然后,我到本市教书,一耽下来便是三年。”

    千岁都听懂了。

    孔老师微微笑,丝毫没有苦涩的意思。

    呵,原来她有那样的身世。

    “对于苦难,我也略知一二。”

    千岁哪里还敢小觑孔夫子。

    他又学了一课,不要以为天下就他一人最吃苦最无奈最不幸。

    呀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。

    “王千岁,试用英语作答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敢,怕讲得不好,叫老师笑话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取笑学生。”

    “我自觉羞愧。”

    孔老师又说:“你一定奇怪,我为欧裔收养,怎会姓孔,我自何处找到姓氏,我是否见过亲人?让我告诉你,我养父姓尼楚,Nature,他叫我孔妮,于是,我为自己取一个中文名,叫孔自然。”

    千岁耸然动容,老师有可叹的身世。

    “我在中华文化中心学习中文,没有学好,不过也足以应付生活,我俩有很多相同之处。”

    千岁不知何处来勇气,期期艾艾,用英语回答:“怎能同老师比。”

    “是,你更好学勤力。”

    别的学生到了,孔老师叫千岁做新的功课:什么叫欧洲文艺复兴。

    千岁想说,写这些功课实在太费时间,他都无暇游泳打球,可是他不敢说什么,唯唯诺诺下课。

    忽然发觉,他大著胆子,竟与老师讲了那么多话。

    平时,王千岁一个月也说不到那么多。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在本市,可是住亲戚家?”

    老师答:“收入不高,我在山上租一间房间,平时用公路车或步行,房东老太太对我很好,我帮她打理帐单信件,她替我准备膳食。”

    “可有想家?”

    “我想我先得找出什么地方是我的家,但是,有点挂念老同学。”

    他们开始做功课,他读课文给老师听,老师更正他读音,渐渐上口。

    假使老师可以整天陪他,一定学的更快。

    真好笑,妄想老师终天陪在身边。

    千岁灵机一触,把孔老师读书声录下,随时聆听。

    她读新闻:“油价疯狂上涨,并无抑止现象,高企在每桶四十元美金,势必引起通胀,车主及生意人纷纷叫苦。”

    千岁妈问:“这是谁?声音多么动听。”

    千岁笑而不答。

    “是女朋友?”

    “我倒想。”

    “她用英语说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妈妈,为什么几个叔伯都没学好英文?”

    “自小出来做工,哪有时间好好读书,你三叔会说几句。用英语说些什么?”

    而王千岁同学本人,因视力障碍,看英文课本深觉吃力。

    他听见妈妈说:“对面有顽童玩镜子反光。”

    千岁把竹帘放下。

    这时,他忽然明白,他心中仰慕的是什么人。

    当然不是娇纵的二小姐,也不是文静但无甚主张的大小姐,亦并非特别善待他的女医生,路上邂逅的莺燕更不在范围之内,王千岁真正喜欢的人是孔老师。

    他想她在身边,不是因为想学英语会话,纯为看到她有一种平时罕有的喜悦。

    他的手搭著帘子发呆。

    妈妈说:“那日去看蟠桃,一大堆亲戚,有几个女孩子想认识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