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月亮的晚上_作者:亦舒(7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?”

    “谁敢提?”

    “你长得可像令堂?”

    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。我微笑,“很不幸,十分像。”

    “你父亲对你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他憎恨我。”

    “当年你几岁?”周博士说。

    “十四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童年不好过?”

    “糟透了,”我说,“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,最坏的已经过去。”

    “已经过去?”她凝视我。

    我咧嘴,“啊是,还有那个梦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?”

    “没有,没有兴趣。他们老一派的人,事事讲面子,无论什么,都做得不漂亮。”

    “你几岁结的婚?”

    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。

    我看看腕表,很遗憾地说:“时间到了,下次,下次说给你听。”

    她笑,放我走。

    舒服多了,有话说出来就舒服。

    屋子里如战场。

    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,这里加一点,那里减一点,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。

    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,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,他渐渐迷信,但凡江湖术士都称老师:铁算盘,紫微数,起卦的盲公,摸骨的异人,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师……

    我觉得国维老了。

    老得失去信心,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,老得要向缥缈的超自然借力。

    十年的婚姻,两个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飞扬,两人距离越拉越远。

    他已有许久没有回来晚饭,有很长的日子,他表示劳累,不愿意说话,“有什么事,明天打电话到我公司说”是他口头禅。

    每次占卦算命,他都要与我同行。坦白地说,我怕,不肯去,他的老师大部分都脏相,留着长指甲,穿油腻的唐装,坐在yīn暗的公寓里会客。国维平时最讲究环境,可是一与他的未来天机有关,什么也不计较,专与看上去像傅满洲的人打jiāo道。

    也有些穿西装、讲究的老师,红光满面,油腔滑调,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点迷津,国维一样趋之若骛,一坐好几个钟头。

    我觉得不耐烦,能够不去就不去。

    后来听说他带了别的女子去。

    无论什么样的事,你不做、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,所以有人辞官归故里,有人漏夜赶科场。

    我们各有各的朋友。

    有时候在家中碰头,当着朋友的面,他会说:“海湄是爱我的,毫无疑问。”

    我们关系一度非常紧张,曾经想分开,两年前他决定移民,一连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诚意,能卖的都卖了,人频频过去投资设公司,在那边也置了业,把我带过去住三个月落籍。

    但不知恁地,忽地又找人来看风水拆房子。

    该不该问他为什么?怕一开口又引出一次大摊牌,于是推着,日复一日,假装忙,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,他白天黑夜都出勤,我则专门守着太阳落山后的辰光。

    我与他都已走过了山之峰,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,包涵包涵吧。

    清晨返家,开篷车停在辆赶集的货车边,一车斗的jī鸭,静静地蹲笼内,圆圆的眼珠子瞪着静寂的街道与鱼肚白的天空。

    是往屠宰场去吧?它们并不吵闹,在jiāo通灯前,我看着它们,它们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非常相似,我没敢再想下去。

    货车司机是一个小伙子,几乎没有穿衣服,赤着膊,赤着脚,一条短短的球裤,浑身晒得古铜色,脖子上系一条红绳,绳结上一块廉价的玉坠。

    国维也爱在裤腰上挂各式各样的玉器,有些贵得不得了,他告诉我死人嘴里含过的蝉尤其珍贵……看上去都不如这个货车司机自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