纵横四海_作者:亦舒(5)

2017-03-15 亦舒

    可是一次听舅舅说,乘船到金山,一直驶,驶到海的中央,怪事发生了“连接一日一夜不见天黑,非常可怕。想必是巨人偷懒?那么大的一个巨人,平日住哪里,吃得想必比罗四海更多,会不会讨人嫌?”也行,母亲说的故事,不过是一个神话罢了。他趁天黑,来到包宅墙角,蹲下静静的等。

    每隔一段时间,他咳嗽一声。

    可是墙内再也没有回音。

    四海一直等到天角鱼肚白。

    他多想告诉翠仙,他明天就要动身。

    可是四海没再听到小朋友动听温柔的声音。

    天亮后他寂寞生望地踯躅回家。

    母样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舍不得的话,也不曾叮嘱他保重身体,注意饮食。

    近中午,舅舅来了,看到那么多行李,非常不耐烦,打开包袱,随便抓了两件衣裳,扔到四海身上,“穿上”,便把包里踢至一角,不让他带。

    母亲亦不出声。

    出门时,两弟两妹站在门口送他,不知恁地,母亲嘴角一直带着微笑。

    四海踉着舅舅出门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四海忽然醒悟,哎呀,他这一走,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妈妈了,一慌,想转过头去,多看母亲一眼,可是舅舅比他快,一把按住他的脖子“不准回头!一直走。”

    四海的脚步只停顿一下,便离开了家。

    多年多年以后,有陌生人问他,为何在十三岁就离乡别井,他据实答:“我想吃饱,想一想,再补一句:“想家人也吃饱”,这是真话。

    一路上四海异常沉默。

    船在码头等他们,船身上漆着血红的大字:“江天”。幼时父亲带他来过码头,并且教他读会这两个字,四海颇识点字,舅舅认为他会有出息,这也是原因之一。

    上甲板时。舅舅忽然被袍角绊了一下,那么大一个人,嘭一声摔倒在地,动弹不得,雪雪呼痛。

    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亲面前发的誓,掩住嘴,笑起来,真摔死了他才好。

    陈尔亨当然没有死。

    四海把他扶起,上船,足足服侍了他几日几夜。

    舅甥俩住在大舱,每人一个铺盖,人挤人,卷着睡。

    半夜醒来,四海只听至打鼾声、咳嗽声、吐痰声,什么样的声音都有,还不止,什么样的气味也有,食物、烟糙、排泄的味道混在一堆,四海觉得突兀,但是舅舅把铺盖紧紧缠身上,仿佛极之自在。

    四海钻到甲板上去透气。

    一抬头,看到仍然灿烂的月亮,只不过边边缺了一圈,不似前几日那么圆了。

    江天轮船不徐不疾在海上开动,激起白色làng花,已在广州停过一站,此刻努力向香港前进。

    甲板上另外还有一个人。

    那人个子不高,与四海相仿,听见脚步声,机警地转过头来。

    咦,四海看清楚了他,心里立刻喜欢,那是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,圆面孔,剑眉星目,唇红齿白。

    他朝四海笑,招招手。

    四海也想与他谈几句,但见他穿着整齐,一派自在,一时不敢高攀,故有点犹疑。

    那男孩开口,讲的却是广东话。四海没听懂。

    四海领教过粤语,只会得骇笑,像外国话一样,一字不明,只听得他们讲得飞快,叽哩呱啦,当中夹杂着许多咪咪咪咪,哟哟哟。

    真要学,恐怕要花十年。

    那男孩态度亲切,装个手势。

    四海说:“问我是哪里人?”

    男孩豪慡地笑,自然而然,使人愿意亲近他,他换了一种方言,又问:“你的家乡在哪里?”

    四海听懂了,十分愉快,“宁波镇海。”

    那男孩说:“广东中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