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10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在幽暗的灯光下,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,幽怨动人。

    也难怪这些年来,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chūn貌美的qíng人。他一直爱她,也只爱过她,自当年直到永远。

    她嘲笑自己,“都老太婆了,还老提当年事。对,你父亲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唠叨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?”

    “有。”

    “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,自以为杨家有后,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,又发牢骚。”

    “还小,看不出来,也许过两年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?年年三科不合格。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jiāo谈,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,现眼报,真痛快!”

    我惊奇,“妈,你口气真像他,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?他同你早离婚,一点关系都没有了,何苦咒他?”

    “你倒是孝顺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

    门铃响起来。

    我当然知是什么人。

    偏偏母亲还讪讪的,“这么晚,谁呢。”

第二章

    一姐去开门,进来的自然是叶成秋。

    我如沐chūn风地迎上去,“叶伯伯,有好几个礼拜没见你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,见到你是这个苦海中唯一的乐趣。”

    我哈哈地笑,“叶伯伯,恐怕你的乐趣不止这一点点吧。”

    “啊,我其他的乐趣,都因这唯一的乐趣而来。”他继续奉承我。

    我们相视再笑。

    母亲的yīn霾一扫而空,斟出白兰地来。

    我说:“叶伯伯是那种令人觉得一日不见、如隔三秋的人,真想念他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越发圆滑了。”

    “老了,碰得壁多,自然乖巧,”我趋近去,“看看这里的皱纹。”我指向眼角。

    “芬,芬,”叶成秋叫我母亲,“听听谁在同我们比老。”我们不停地笑。

    “咦,这是什么?”他指向我襟前。

    “是母亲送给陶陶的古董笔,我别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他怪叫起来,“是不是我送的那支?”

    母亲说:“当然不是,真小气,八百多年前送过什么还刻骨铭心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像足你当年。”

    我分辩,“其实不是,陶陶像她才真。”

    母亲说:“外人见有一分像就觉像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算外人?”

    我低头一想,实在不算外人,我第一个皮球是他买的,第一个洋娃娃也是他买的。

    他问我:“还在读书啊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母亲咕哝,“有啥好读?六七年还没毕业,不过是什么公司秘书课程。”

    我心虚地赔笑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当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谈恋爱,此刻下了班还到处赶课堂,自作孽。”

    叶成秋忙来解围,“喂,再唠叨就是老太婆了,之俊有志气有恒心是最难得的,别忘记我当年也是沪江大学的夜校生。”

    我知道他们都没有毕业,都在一九五○年前后到香港来。

    母亲咕哝:“那时我们多吃苦……”

    叶成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“你吃苦,你吃什么苦?躲在租界里,你知道日本鬼是什么样子?”

    母亲白他一眼,“你这个成见总无法磨减,不上演过一江chūn水向东流就不成为中国人似的。”

    他们很明显地在优雅地打qíng骂俏。

    我站起来告辞。

    叶成秋搭讪地说:“我送之俊。”

    “你再多坐一会儿。”我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