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31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人生的担子实在太重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,顺其自然。”

    我呆呆地咀嚼这句金石良言。

    “但是之俊,我自己也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我张开眼睛看他,他长方脸上全是悲痛。

    “之俊,我的妻子快要死了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如何安慰他。

    “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,我负她许多。”

    “你亦是个好丈夫,一切以她为重。”

    他长长叹息一声,不予置评。

    半晌他问:“你公司生意如何?”

    “没有生意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兴趣装修酒店?”

    “多少房间?”

    “一百二十间。”

    “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江苏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我不能离开陶陶那么久。”

    “陶陶并不需要你。”

    这是事实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趁机会去看童年的故居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“慕尔鸣路早已改为茂名北路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那是一幢两上两下的洋房,我哪一日放学不在门外的梧桐树下等你母亲,车夫把车子开出来了,我便缩在树后躲一躲,那时葛府女眷坐私人三轮车,你外婆明明见到我,总不打招呼,她眼里没有我。”

    这是叶伯伯终身的遗憾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有没有进过屋里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从来没有,”他渴望地问我,“你记不记得屋里的装修如何?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记得?我才出世。”

    他颓然,“我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,只要能够坐到那间屋子吃一杯茶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肯定那一间屋子还在。”

    “我去打听过,已经拆掉了。”叶伯伯说。

    “不要太执著。”我微笑。

    “据你母亲说,屋子里有钢琴,客厅近露台上挂着鸟笼,养只huáng莺,天天喂它吃蛋huáng……之后我不住做梦,多次成为该宅的上宾,我太痴心妄想。”

    “屋主人早已败落,还记着gān什么?”

    “葛宅的电话是39527。”

    我的天,他到今日还记着。

    “你母亲结婚那日,正是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加冕同一天,我永远不忘,那是1953年6月2日。”

    “电话你打过许多次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一次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敢。而且那时候电话是非常稀罕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于是你就靠躲在树后等?”我笑了,“下雨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张大嘴巴吃雨水解渴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那时葛小姐决定跟你私奔,你们会不会有幸福?”

    “决不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叶伯伯你这么本事。”我不相信。

    “她熬不过我的奋斗期就饿坏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小看她。”

    “是我不舍得叫她出来吃苦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她岂不是更苦。”

    “谁会料到时局有变。”他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    我问:“江苏那酒店谁负责?”

    “还有谁?”他微笑。

    “叶世球?”

    “聪明极了。”叶伯伯微笑。

    “是他我就不能去。”我坚决地说。

    “你这傻孩子,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就没了,难道你一辈子为关太太换洗脸盆?”

    “我要想一想。”

    “去散散心也是好的,换个工作环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