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34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可以想象得到,父亲他老人家披着那件团花织锦外套,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靠在chuáng上咳嗽两声,要求吃川贝炖生梨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有没有看医生?”

    “你去瞧瞧他,广东女人说得吞吞吐吐,我也搞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这几天我真走不开,大后天我要跟华之杰大队去开会。”

    “他说你两个月没去过,你总得抽空。”

    “好,我这就去。”

    “明天吧,今日陶陶带朋友来吃饭,阿一做了些拿手菜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谁,乔其奥?何必请他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乔其奥,陶陶同他拆开了,你不知道?”

    嗄?我的下巴要掉下来,打得火热,一下子搁冰水里了,前几天我不是还见过他们?

    “那么她现在同什么人走?”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

    “导演。”

    “谁?导演不也是个女孩子?”

    “一字之差,”母亲笑,“这位是文艺青年。”

    我哭丧着脸,“一天到晚换未来女婿,这种刺激受不了,这个人可不可靠?”

    “你要人家做女婿,人家还未必答应呢!小朋友志同道合,走在一起,有什么稀奇?”

    “我来,我马上来。”

    不是她的女儿,她说得特别轻松。

    我赶到娘家,只见那文艺青年早已坐在客厅当贵宾。

    我瞪着他研究。

    只见他剃平顶头,圆圆面孔,配一副圆圆的玳瑁眼镜,穿小领子白衬衫,灰色打折裤,小白袜,缚带皮鞋,腕上戴只五彩米奇老鼠手表,约二十七八年纪,真看不出,这么年轻就是一片之主。

    “妈妈,”陶陶说,“他是许宗华导演。”

    我连忙说:“你好你好。”

    许导演很讶异地站起来,“这么年轻的妈妈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开头听还有点欢喜,听熟了只觉老土,我也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我向母亲看过去,意思是:就是他?

    母亲点点头。

    这小子能养妻活儿?他打扮得徐志摩那样,但有没有徐之才气?况且这个年头,才气又租不租得起两房一厅?他一年拍多少套片?每片酬劳若gān?

    在这一刹那,所有丈母娘会考虑到的问题都涌进我的脑海,我头皮发麻。

    一个人,无论多清高多超逸,把你放在哪个位置,你就会进入哪个框框,我虽然还有资格申请做十大杰出青年,但我另一身份是陶陶的母亲,我身不由主地关怀女儿的幸福。

    陶陶怎么搞的?为什么她不去跟身份正统一点的男孩子走,譬如说:教师、医生、公务员?

    好不容易去旧迎新,又是这样的货色。

    懊恼之余,脸如玄铁。

    我发觉陶陶的装扮完全变了,以前女阿飞的流气消失无踪,现在她步入电影角色,不知从什么地方(很可能是外婆那里)找来那么多五四时期的配件,如走入时光隧道,与这位导演先生衬到绝。

    母亲推我一下,“怎么呆笃笃的,坐下来吃呀,这只冬瓜鸭很合节令。”

    我坐在电影小子旁边,深觉生女儿没前途,还是生儿子好,这样鬼括过的文弱书生都有我陶陶去钟意他,简直没有天理。

    陶陶有点不悦,当然,她一定在想:我的母亲太难侍候,什么样的人她都不喜欢。

    为着表示爱屋及乌,我夹了一块鸭腿给那小子。

    陶陶面色稍霁。

    你看看这是什么年代,做母亲的要看女儿面色做人。

    我还得找题材来同姓许的说话。

    许导演是广东人吧?怎么想到拍上海故事?是流行的缘故?别闹笑话,有现成的顾问在这里。记住三十年前的旗袍全部原身出袖,只有上年纪才剪短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