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40)

2017-03-15 亦舒

    他同我说:“我们明明是一对。”

    我一时间没听懂。

    “我们明明是一对,她是独女,我是独子,门当户对,可是叶成秋偏偏要拆散我们。”

    我听明白后怵然而惊,他已经糊涂了,当中这几十年像是没有过,他永远不会原谅母亲。

    “叶成秋是什么东西?”他不住地说,“他算什么东西?我杨家的三轮车夫还比他登样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是是,你休息一会儿,爸。”泪水滚滚而下。

    护士前来替他注she。

    “之俊,”父亲握着我的手,“之俊,做人没味道。”

    我也不再顾忌,把头靠在chuáng头上哭。

    护士像是司空见惯,平静地同我说:“不要使他太激动,你请回吧。”

    历史上所有的不快都涌上心头,我像个无助的孩子般,坐在病房外号淘大哭,怎么都忍不住。两个弟弟见我如此,也陪着落泪,继母用湿毛巾替我揩面,我发了一身汗。

    抽噎着,忽然呕吐起来。

    医生说“中暑了”,接着替我诊治。

    我拿着药回家,面孔肿得似猪头,昏昏沉沉倒在chuáng上。

    过一会儿发觉母亲在推我:“之俊,之俊,脱了衣服再睡。”

    我尖叫起来,“不要碰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这个样子,人总会病的。”

    我尖叫起来,“你巴不得他死,你巴不得他死。”

    母亲把我推跌在chuáng上,“你疯了,他死活还关我什么事,他另娶了老婆已经二十年,两个儿子都成年了。”

    我才惊觉说错话,急痛归心,更加失去控制,嚎叫起来,“他潦倒一生,妈妈,他几时高兴过,太不公道了。”

    母亲也哭,“他潦倒,难道我又什么时候得意过?”

    这话也是真的,我只得把头埋在枕下尖叫。

    “芬,你先出去。”

    是叶伯伯的声音。

    叶成秋轻轻移开被枕,用手拨开我头发,“之俊,三十多岁了,感qíng还这么冲动,对自己有什么好处?”

    他坚定的声音极有安抚作用。

    “伤害你母亲能减轻你心中痛苦?”

    “我不要你管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我管要谁管?”他笑。

    我回答不出。

    “人当然有悲伤的时候,切勿嫁祸于人,拿别人出气,叫别人陪你痛苦。”

    他陪着母亲走了。

    我支撑起来换睡衣,天旋地转,只得又躺下来。

第六章

    再睁开双眼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即刻开灯,呆着脸沉默着,暗地里只闻到头发受汗湿透后的酸馊气,我叹口气,又决定面对现实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

    陶陶的影子在门边出现。她走近我,坐在我chuáng边。

    “我煮了白粥,要不要吃一点?阿一送了豆瓣酱来,是用篙白炒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饿。”

    “同你切点火腿片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你回到外婆家去吧,我过一两日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外婆叫我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事,只想洗个头。”

    “我帮你chuī风。”

    “一生病就想剪头发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的头发大抵有一公斤重。”陶陶在黑暗中笑。

    至此我已经平静下来,对于刚才失态,甚怀歉意。

    “外公不是不行了吧?”

    “乱讲。”

    “人总要死的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一颗心很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