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51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那么记得同医生说。”我叮嘱。

    她怪心痛,“医药费像水般淌出去。”

    我不说什么,过半晌问:“为什么灯火这么暗?”在走廊里看继母的脸,有点浮肿,面目模糊,好像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,也不知如何因父亲的缘故,与她打起jiāo道来。

    “我把灯泡给换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100火换60火,省些。”她仿佛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“唉呀,哪里到这种地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,最近你爹怕黑,灯火彻夜不熄。”

    我不禁又坐下来,与她四目jiāo投,黯然无言。

    她轻轻说:“他也对我好过。”

    像无线电广播剧中女角的独白。我小时候从未想过上一代也会有这么多恩怨,我原以为只有最时髦的年轻人才配有感qíng纠纷。

    “……也教我讲普通话及沪语,不准我学母亲穿唐装衫裤,叫我别把头发用橡筋束起。当时我在出入口行做书记,不是没有人追求的,但……”

    继母声音越来越绝望。

    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与我父亲结识的过程。

    沉默了许久,我问:“弟弟呢?”

    “去看球赛。”她叹口气,“都不肯呆在家里。”

    我轻轻说:“功课还好吧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不bī着问他们功课,反而有进步。”

    弟弟向我诉过苦,父亲对此刻的数理化一知半解,却爱考问他们,他的英文带浓厚的上海口音,他们却带粤音,争个不休。

    “你真瘦,之俊,自己的身体要当心,你妈也不煮给你吃。”

    我哑然失笑,“我也是人的母亲,我也并没有煮给人吃。”

    她踌躇半晌,忽然问:“你爹,还会好吗?”

    我很震惊,不知如何回答,呆在那里。

    又过很久,但觉灯光更加昏暗,人更加凄惨,我急于逃避,正式告辞。

    跄然逃下楼来,看见世球的笑脸,颇如获得定心丸。心中嚷:叶世球,这一刹那,如果你向我求婚,我会答应,我会答应。

    他一打开车门,我就改变主意。他要的是不同风格的玩伴,我要的只不过是休息,跟结婚有什么关系?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他说:“之俊,你怎么了,忽而悲,忽而喜,七qíng上面,可惜是一出哑剧。”

    我白他一眼。

    同他吃饭,不换衣裳是不行的。

    我为他套上崭新白细麻纱旗袍。

    换罢衣裳出来,他递给我一瓶香水。

    我一看,惊奇,“狄奥拉玛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他似做对了事的孩子,骄傲高兴。

    “不是已经卖断市不再出产?”我有三分欢喜,“你什么地方找来,又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味道?”

    “山人自有妙计。”

    “陶陶告诉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嘘,说穿没味道。”

    我无奈地坐下来,坦白地问:“世球,你真在追求我?”

    他又模棱两可,不予作答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你只是想我领略你的追求术。”

    他抱着膝头看着我,笑脸盈盈。

    同他父亲跟我母亲一样,做长期朋友,莫谈婚姻。

    我叹息一声,“吃饭去吧。”

    在馆子里也不太平,数帮人过来同他打招呼,有两个金头发的洋妇,苏胸半露,老把身体往他膀子上挤,对我视若无睹——“罗伦斯,找我,罗伦斯,找我呀。”媚眼一五一十,蓝色玻璃眼珠子转得几乎没脱眶而出,我以为只有台湾女人在钓金guī时才有此表qíng,原来世界大同。

    我自顾自据案大嚼,管你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