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_作者:亦舒(75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他再三地说:“说出来会好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不,说出来并不会好一点。”

    怎么搞的,这老土一定要与我上演半生缘。

    “我不相信你都忘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我真佩服自己的耐xing。

    他又说不上来,只得长长叹一口气,从他的表qíng我可以看得出,他终于明白过来,许多金光灿烂的记忆,都禁不起岁月的考验,褪至灰白。

    他同时也知道,我并不恨他,我们之间,已成陌路,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愤怒女青年还在发表伟论:“我希望可以月入万五元,这样子开销才不成问题……”

    全间咖啡厅都听到她的宏愿。

    我说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他付了账。

    握过手道再见,他还想说文艺腔,我连忙拍他的肩膀,叫他休息。

    我把车开到父亲那里去。

    他jīng神不错,与儿子下棋,每子必悔,赢了骂,输了也骂,难得的是,父子同样投入,两个弟弟红着脖子同他吵,见到我,qiáng我做公正人。

    他忘记了我对于棋艺一窍不通。

    我在那里喝了碗莲藕章鱼汤,觉得很甘香。这样的汤,打死母亲她也不会喝。

    你不能说我们不坚毅,在疾病死亡yīn影的笼罩下,仍然苦中作乐。

    那边父亲一叠声叫我过去。

    继母向两个儿子使个眼色,他们乖觉地躲开。

    我蹲在父亲的身边,听他吩咐。

    他问我:“陶陶怎么许久不来?”

    “她那么疯,哪有停下来的一刻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,我是不行的了。”语调异常平静。

    我喉头gān涸。

    “棺材本我倒还有,不必担心。”

    我借故问:“吃了药没有?”

    “还有些东西留给你。”

    我立刻说:“我不要。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是杨家的女儿,怎么不要?”

    “给弟弟。”

    他不响。

    “爸,如果你真为我好,就把东西留给弟弟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?你已经足够,不需要我?”

    “不是,只是他们比我更需要。答应我。”

    他默默想很久,终于点头。

    我嘘出一口气,心中放下大块石头。

    这间住宅能有多大,不管他们回避在什么地方,我相信每句话都会传入他们的耳朵。

    我有点支持不住,与活着的人谈他死后遗产分配问题,实在太过分,何况这人是我的父亲。

    “我累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告辞。

    弟弟们一直送我到楼下,虽然不说什么,也看得出心中是很感激的。

    夜凉如水,我拉拉衣襟。每年等我想起要置秋装的时候,铺子都大减价了。

    陶陶跟世球北上,我装作看不见。

    报上新闻登得很大,图文并茂,是陶陶穿着牛仔裤球鞋步出罗伦斯时摄得的,图片说明绘形绘声,陶陶在数个月间变成都市传奇女xing。

    英教授不知有没有后悔认回这个女儿,他满以为陶陶是个等他救济的小可怜吧,三餐不继,住在本市著名的木屋区中,生病要住公立医院排队,含着眼泪渴望父爱……

    放下报纸我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我已把绘图室看作第二个家。什么事都在这里做,当下折好报纸,便喝手中之红茶。

    自内地来见习的小钱进来问我借工具,顺便闲聊几句。

    他感觉到工作的压力惊人,要学的实在太多,最难受的是寂寞。他结婚才一年,孩子出生没多久就被派下来,颇受了点相思之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