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孩子_作者:亦舒(27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“走罢,我求求你,顶多过一阵子再来,已经放下生活费,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?”

    就这样,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。

    七月三十日

    回到家来,一切如旧。

    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。

    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,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,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。

    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,十分可爱,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。

    每天晚上,我熬得双目通红,也不敢睡觉,挨得累得筋疲力尽,一合上眼睛,便看见艳红来找我,她挣扎着,伸长了手,呼唤我,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,拉她不住,她渐渐陷入流沙,我看着她死亡,我没有救她。

    我没有救她,也没有救她的孩子,我不是人。

    日记记到这里,已经非常散乱,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,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:生不如死。

    他早该死了,免受这种折磨。

    我摸着自己的面孔,照镜子,我长得像粉艳红?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?

    我颓然,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,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,不必再牵涉到她。

    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,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,妈妈打了通宵麻将,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,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。

    我迎上去,“妈。”

    她眯着眼,“哈拿,你又没睡?”

    我gān笑,“妈,你还说我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搓牌呀,年纪大的人,岂不应该纵容自己?时日无多了。”

    我伏在她身上,“你要活到一百岁。”

    “哦,到时人人都去了,单剩下我这个老妖jīng,有啥个意思?”

    “妈——”

    “哈拿,你最近心事重重,到底为什么?是为你爹?上一代的恩仇,早已一笔勾销。”

    我哭了。“妈妈,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?”我拉着面孔上的ròu,想把脸皮拉下来,“为什么我不像你?”

    身后传来马大的声音,“哈拿,你发什么疯?”

    我转身,看见刚起chuáng的马大。

    马大吓一跳,“哈拿,你好憔悴,怎么搅的,这么萎顿还缠住妈妈,快梳洗呀。”

    “你去上学罢,别理我。”我仍然伏在妈妈身上。

    妈妈说:“这哈拿,越来越小,就快要吃奶糊。”她伸手拍打着我。

    我yù言还休,心头像有野shòu在啮咬。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。我拨电话给殷永亨。

    他很了解,“全看过了?”

    我反问:“你知道内容?”

    “并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直有锁匙吗?”

    “我的好奇心不大。”他是个君子。

    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。

    他又说:“义父在这二十年来,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qíng。他的日子并不好过。”

    我苦涩的说:“我母亲的日子,更不好过。”

    “他仍然在生。”殷永亨提醒我。

    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出来吃杯咖啡罢。”他说道。

    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,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,我问:“可以来接我?”

    “自然。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。”

    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,亚斯匹灵跳过来,我把它紧紧拥在怀内。

    马大走过,她问:“哈拿,你在恋爱吗?为什么神qíng那么痛苦?唉呀,沙皮狗是打狗,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内?当心你心理变态,那只狗也心理变态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来,“马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