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段云_作者:亦舒(12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“不见得咱们二十四小时都对着课本吧?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一定。”

    她看着我笑,扁扁的面孔很好看。她不是暗示,她说得再明白没有了,她要来看我,她喜欢我,这种喜欢是表面化的,就像一个孩子喜欢吃糖一样。拍电影的时候,这种类型的女子常被称为“纯qíng女星”,大概纯qíng是日文,香港台湾人抄抄袭袭,觉得合用,就用上了。其实小燕是很纯qíng的,只有读法律的人才能纯qíng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念大律师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她耸耸肩,“念是念了,可是有什么用呢?难道还能挂牌吗?这里轮不到我们。”

    “回香港去,开律师楼。”

    她笑,“我父亲再有钱,他有十二个子女。不能花这种钱在我身上,没希望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法律还是有趣的,将来读好了。你丈夫不敢欺侮你,那就够了。”

    她又笑,“读七年大学只为了将来丈夫不敢欺每我?四姊说:男人好起来,娶个jì女还顶在头上,不好的时候,千金小姐也不放在眼内。”

    我震惊,“这是四姊说的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了。是什么使她说这种话的?这简直不象她。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?难道不是我眼睛看到的那个人?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?

    我只好淡淡的说:“jì女也有好处。”

    小燕笑,有兴趣地问:“你会娶jì女吗?”

    “我?”我也哑然失笑,“当然不是我,百货识百客,自然有人娶了去。”

    小燕拍手笑,“你在四姊面前,一句话也没有,为什么跟我就可以说两车话?”

    我说:“四婶是长辈。”

    “你几岁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二十三。”

    “她三十。”小燕说道,“又比你大多少?你们这班人,一直以小孩子自居,最好永远不长大。”

    “人家说老,你就尊人家老,告诉你,难得二十,快得三十,你别太得意了,一转眼你也就三十了,年纪轻也好算是本钱?也许对某些男人女人说是,可是我们又不靠那个吃饭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说:“到底是念法律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只希望我到三十岁的时候,有四姊那种气度,她做人公道,可是也太吃亏了,小的,她让着;老的,她也让着;同辈的,她又委屈求全,真是!太没出息了,难怪人人把她当作好果子吃。”

    “至少你我都没有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小燕看我一眼,说道:“你我有什么用?与她何益?”

    “不能这么说。”我站起来,“你要喝咖啡吗?”

    “你忙不忙?你要是真忙,我就走,下次再来,要是不忙,我们就喝咖啡。”

    她倒真慡快。

    忙?不忙?人有做不完的事,做人看你怎么做,要忙起来一辈子也忙不完,不忙混混也过了。我是一个忙人,在上帝眼中,恐怕比一只蚂蚁还可笑吧?但是做嬉皮已经过时了,我也没有资格做嬉皮,正如“风流”、“新cháo”,“嬉皮”也是一个被最多误解的名词,抽抽大麻就懒于工作,或是敢当众出丑,就好算嬉皮了。难怪天下嬉皮这么多,有人到了四十岁还乐意做嬉皮,可惜香港又没有福利金派,这些人全变了瘪三。在我来说,懂得生活的人,是苦学苦gān的人,尽一份责任,名成利就之后,到巴黎左岸去孵一年半载,这才是一种làng漫,是一种选择——社会没有对不起他,他也没有对不起社会。这才是人。

    我最喜欢参加会议,跟一大群教授、同学、别间大学来的专家一起讨论一个题目,谈笑风生,争论得有理,这时候,谁还高兴做那种九流嬉皮?做九流要什么条件?他们懂什么?一流嬉皮如钟拜亚丝日日说花与和平,她的唱片还是得卖钱,送给大众不成?她吃什么?屁。

    最最没出息的人,一事无成的人,懒得出名的人、在怪社会怪人类之余,当然拿手好戏是表示他们清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