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段云_作者:亦舒(27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她的手抖著,嘴唇都变了颜色,可是她仍然是镇静的。

    我问她:“箱子搁哪儿?”

    “酒店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如先搁我宿舍,我们吃了饭再说。”我出主意。

    她居然点点头。

    箱子一到宿舍,自然有义务帮忙的同学,一下子就抬了上楼。同学问我是不是搬进来的新生。

    我顺口问她要不要在宿舍住几天才找房子,她居然又答应了。我便帮她办手续。大学宿舍也收外边的客人,最长可以住两个星期。

    她在我房间喝了一杯水,洗gān净了手,我帮她擦了消炎药膏,再贴胶布,她的头发乱,我忽然拿起一把梳子,替她梳起头来。

    她不说话,我也不说话。

    我们一起出去吃饭。

    她叫了白兰地。

    我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,她终于想到要脱离huáng,趁这个时候便搬了出来,没有争执,没有吵闹。可是为了什么呢?她跟了他这么些年,也不应该再在乎下半辈子了,有什么气,有什么意难平,也该忍下去了,是为了什么她伤心得要离开他?我想不通。

    有她在我身边,我也不要去想它。

    她喝了很多,脸色越喝越白。

    我们叫了几样菜,但没有吃饭。

    屋子不是她的,她住了这些年,不过带出了随身衣物,屋子里的东西她没有怎么动过。

    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?说走就走?

    吃了饭,我与她散了一阵步。她的酒意渐渐上来,在街下看她的脸,雪白的皮肤,眼角有点红。我伸手叫了车子,把她送回女生宿舍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好好睡吧,明早我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我回了自己那幢宿舍。

    我看著时间。这个时候,订婚舞会该散了。huáng回到那层房子,真正的是人去楼空。

    但是我想四姊是会回去的。她以前也许也做过这样的事,出走几天,又回去了。人总是人,女人总是女人。玫瑰是玫瑰,不管你叫它什么名字、它还是玫瑰。

    她是会回去的,那时候轻描淡写的跟huáng说:“我到大学宿舍住了几天。”真是又新奇又清高又漂亮。要脱离他,何必等到今天?

    然而我是同qíng她的,一般的女人,虽然不会比她享受得多一点,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,要求会变得很低,低得只想身边有个伴,在要紧的时候援一援手,如此而已。她得到了些什么?

    在十六七岁的时候,等待爱人是一种qíng怀,过了十年,算是什么?

    她什么也没有得到。等了那么久,等来的爱人,是为主持他女儿婚礼来的。

    长久的等候。她没有多少时间剩了。

    那一夜我没有睡,我不知她睡了没有。

    清早我去看她的时候,她正在伏案写字,写了满满一张她要做的事。一件一件,条理分明,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脑子的女子,可惜命运不过如此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给我一个微笑,我呆呆的,她的微笑回来了。这么快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想去洗个头发,然后去找房子,你不必理我,快去上学吧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陪你好了,功课根本不吃紧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,我习惯一个人办事了,快一点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坐在她chuáng沿,我说:“四姊,如果你真不回到那里去了,为什么不回家?”

    “家?”她愕然,“什么家?”

    “香港、台北,你总有家呀。”我也愕然。

    “没有,”她说,“我没有家。”

    “父母呢?兄弟呢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早过身了,我没有兄弟姐妹。”她微笑,“我在哪里都一样,我选了这里,是喜欢这个城。你放心,搬一个家太方便了,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