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段云_作者:亦舒(29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我呆呆的看著她。她是何等掩饰她自己啊。

    她才只有那么一刻,随即沉著下来,她说:

    “家明,你真是个好孩子,谢谢你了。”

    我看著她,噢是的,我爱她,有什么关系呢?我爱她,没有遗憾,没有疑惑的,我爱她,是几时发生的事?我不知道。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。

    我不怪我自己,我偏偏爱上了她。不是寂寞,我可以忍受寂寞,我寂寞了那么些年.那种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的寂寞,与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的寂寞,不不,我可以忍受寂寞。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,不是为了要一个女人,不是。我只是爱她。

    “咦?”她看著我,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,我还有点功课要做,我先回去了,你当心自己,你随时叫我,我马上来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我只想你功课做得好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的,”我报以微笑,“我一向是个好学生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,然后转过头来,“我的洗头水用完了,你可否经过小店的时候,代我带一瓶来?”

    我深觉奇怪,为什么她叫我做这种事?为什么?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,而且一瓶洗头水……

    我问:“什么牌子?什么香味?”

    “糙药味道,任何牌子都可以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我明天带来。”我说,“我现在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家明——”她叫住我。

    我微笑: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为何你什么都不发问?”她问我。

    “问?为什么要问?”我笑说,“误会都是从说话而来。”

    她也笑,“你也是看《小王子》的。”

    我回到家的时候,小燕在大堂等我。

    她等得很焦急,很不高兴,一见我就站起来,一开口就是问:“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    适才方与四姊说:问是没有用的,可是她一上来就是问问问,我朝她笑了一笑,小燕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,原因在此。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?四姊失踪了!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一怔。消息倒是传得快,我不想向她说实话,也不想骗她,是以维持沉默。

    小燕说:“那天huáng的女儿订婚,huáng回家以后,她就不在家了,huáng不以为意,以为她另有应酬。谁知一夜未归,huáng急了,到处找,找到我这里来,可是我也没有消息,大家只好怔怔的等著,又报了警,还是不见,你知道怎么好?huáng坐在家中,守著电话,整个人呆了,我也不晓得四姊在什么地方。你不知道她,我们虽然跟她有说有笑的,可是她的事,我们全不晓得,这下子她一走,我们连影子也找不到,huáng是心里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我还是不响。

    她跟著我上楼,她的拿手好戏是以小卖小,不请自进,我也随她去。

    她说下去,“四姊也是,要走何必等这个时候走——其实这些,说给你听也没有用,你也不会知道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每个人都有一个忍耐程度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她都忍了那么久了。”小燕不明白。

    “你的手怎么了?破了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手?噢,是,洗衣机坏了,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,用手去绞毛巾,绞到一半,虎口出血,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嫩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时候割破了。

    我问她:“你为什么要远离家里过来读书?——

    她诧异的说:“人与畜牲,不读书,何以别之?我喜欢念法律,香港没有这一科,所以跑了来,我是不后悔的,是呀,在家,衣服脱下来,扔在一只篮子里,过两天,熨好了,又回到橱里挂著。可是我不后悔,这种破了手的故事,有什么关系?我学了多少东西!帮我做人处世之道。每次放假回家,我看见亲戚们还是那个老样子,心里就好笑,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来,我要学的还多,太多了。有一个人告诉我,读了十年大学,才明白要学的是什么。如果一生不学,一生无愁,因为根本不知道缺乏与需要,这种人自然在某个角度是幸福,猪猡在某方面也很幸福,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.猪ròu还是幸福的。”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