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燕看著我,“你有什么话要说的?你是大好青年,书中自有huáng金屋,大丈夫何患无妻,你有什么话要说?”她有点醉了,眼圈红红的,就像那个晚上,四姊妨那般。
我说:“我真有话跟你说、你听,你听我的。”我才喝了一个品脱,眼泪就落下来了。
“你真爱哭,你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?”她温柔的说,“我听你讲就是了。”
我说:“我要说给你听,我要说——”
“慢慢的说。”她安慰我。
我用酒把眼泪bī了下去。
我说:“我很小的时候,很小很小,大约八岁吧,父母上了街,弟弟早已睡了,弟弟比我小两岁,他睡了,我独自在母亲的衣车上面画地图,你知道有种fèng衣车,机器放下去,就跟桌面一样的。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铅笔画一张日本地图,那张地图是怎么样子的,我还记得。忽然弟弟醒来,要妈妈,妈妈一向喜欢他,不喜欢我,我一直气他,见他吵,便走过去狠狠给他一记耳光,照平常、他该跳起跟我拼命的、然而他没有那么做,他用被子覆住脸,睡了。我拿起我的颜色笔,手在抖,我只有七八岁,我永远没有忘记。我没敢问他,他现在已是皇家工程师了,我要把这告诉你……”
“再说多一点。”
我的眼泪又流下来,“我妈妈,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,为了省一角钱,走半小时送饭与我弟弟吃,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,赶来赶去,为了什么?为什么?养出我们这么一班人来,为什么?如今恐怕她还是走著路去买菜吧,毫无疑问,然而她的媳妇们都坐在汽车里,有空还讥笑她一番,我母亲,我不再怨她了,一辈子就完了,一个人只能活一次,我们并没有立一合约要被养下来,但母亲是母亲。我们都是为他们活著,是不是?làng费了的生命,一代一代làng费著。”
小燕哭了,我们拥在一起。
她低声问:“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?”
我微笑,“谁要听?我喜欢人家以为我是百万富翁之子。”
她偷偷的说道:“也有很多人当我是千金小姐。”“你根本是。我有时很为你骄傲,法律不容易读。”
“真的?”她喜问。
“真的。”我点点头。
“我会用功。”她说。
我问:“我们走吧?”
“哪里?”
“到我的宿舍去,很暖,很舒服。”我说,“我还剩了两只香蕉。”
“呵,我最喜欢吃香蕉了!”她说。
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,我们说了很多话,我们不停地说起幼时的事,心里面的怨气消了,结果都笑了。她是另外的一个人,她绝对不是四姊。我从来不把她当四姊的替身,她是她,我一向喜欢她、但是我不能爱她,我的爱像存款一般,早已经花光了,一点不剩了,再也变不出来了,都用在四姊身上了。
她没有走。我们在一张小chuáng里睡了一夜。
幸亏被子够大,暖气很好,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,脖子上有两条金链子,一条是赤金的、下面一个圆圆的坠子,上面刻著图案纹,写著“花好月圆”四个字,另一条是意大利九K金,很特别的花纹,悬只珍珠十字架,这么两样东西拼在一起,想不出所以然。
后来她说:“那‘花好月圆’是别人送的,所以挂著。”
我心里想,每人有每人的一段云。
那日我给她喝牛奶的时候,我问她:“喂。你还有多久毕业?”
“两三年。”她答。
“快点可不可以?”我问。
“什么意思?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“什么意思?我今年写好论文要走了,你拖著我怎么办?”
“我怎么拖你?”她反问。
“我们要结婚了,难道你在英国,我在香港?有这样的夫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