蔷薇泡沫_作者:亦舒(33)

2017-03-15 亦舒


    船经过南太平洋的时候,我已经晒得深棕色,一双手反转来看,手心与手背黑白分明,占姆士往往为这个笑半天。

    我们故意绕着圈子,船上四五个随从及下人一直不发一言,但他们双眼出卖了他们心中的好奇。

    到达地中海的时候,直布罗陀海峡著名的白垩峭壁宏伟美观,海鸥成群在壁上回转,我俩抬头观赏良久。

    占姆士说:“甚至是皇帝,也不过只能活短短的一段日子,只有大自然永恒的存在。”

    我吟道:“皇杖与冠冕,皆必需崩跌,在尘土中平等地,与贫穷的镰刀与锄头共处。”

    他微笑,“你的英国文学尚过得去呀。”

    我忽然讥讽他说:“不是每个女人中学毕业后,都只懂念一年家政然后去当保姆的,这世界上有许多医生律师甚至政客都是女人,记得一两句诗算什么?”

    他反而高兴起来,“咦,指桑骂槐,仿佛有点醋意,这表示什么?你爱上了我吗?”

    我只好笑。我立刻问及到了他的地方,他会如何安排我的居留。

    我没有维持这种风度,费时不自在,我不想与他隔膜顿生,我喜欢发问。

    象“我住在哪儿?你家的马房?”

    象“老娘身上没钱,一个子儿也没有,你有没有信用卡?我在百货公司能否挂帐?”——

    “船上这些侍从是否会把谣言传出去?不如杀他们灭口——推下海去喂大白鲨。”——

    “到了家你就没有空陪我了,大概是要把我养在深宫里的,我能否捧戏子观剧去消磨沉闷的时刻?”

    他会假装生气,“你为什么不对我表示惧怕,象其他的女人们?”

    我忍俊不住,“她们也不见得怕你,她们只是与你陌生疏远。”我指出。

    他消沉:“我没有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你至少有弟妹。”我说:“可以互相诉苦。”

    “哼。”

    “据说你与妹夫不和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我管他叫‘雾’。”

    “咦?”

    “又湿又厚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厚作蠢解。我说:“可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也不见得找到朋友,我时常怀疑世上油若gān名词是人类虚设来自我安慰,对短暂虚无痛苦的生命作一点调剂——象朋友、爱qíng、希望这些术语,不外是骗我们好活下去。”我非常悲哀。

    “可是我是爱你的。”他说得那样真挚,老成的面孔第一次发出稚气的光辉。

    “我们相爱如一对好友,”我温和的说:“我可以确定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,但这还不是爱qíng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是爱qíng?”他微愠。

    “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件事。”我说:“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够好了。”

    他只好涩笑。

    他将我安置在高级住宅区一所美丽的公寓中。一应俱有,给我零用钱,一个电话号码,大事可以找他。

    我喜欢公寓的厨房,宽大舒适,我可以一展身手。

    对于自己的前途,我非常乐观——这是我生命中的一段cha曲,我有信心,当这一切过去,我可以回家从头开始再做马宝琳,一个事业女xing。

    我是个乐天派,无拘无束,对于生活中不如意的洪流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总有办法渡过难关。

    最主要是我对占姆士毫无奢求,他给我的,我坦然接受,不论多少,都不伤我自尊。

    占姆士不能给我的,我也不苛求,我们是……老朋友。

    我并不寂寞,驾小车子到处去逛,可以做的事很多,城里名胜古迹特多,博物院、美术馆,到处风景如画,我有种真正度假的感觉,因为我这次真正能够放下屠刀,做个无业游民。

    尤其喜欢逛古董街,一整条街上都有十九世纪廿世纪初不值钱的小货色——一个笔座,一盏台灯,照片本子,一件绣花背心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