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怪,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,一追好几条街,或是掉了一颗牙齿,或是自悬崖跌下来,种类繁多,醒来松一口气,还没洗完脸就忘了,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,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,花样都不变,好没味道。
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。
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:“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?青蛙死了,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,四肢还是会动弹,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,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。”
我想到张佑森,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,拨一拨动一动,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,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。
我的学生比我聪明。我低头改簿子。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,只要声音不十分大,我由得她们。
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,“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,我去了,看到一半,看不下去——”
“为什么?”另一个问。
“描写男人同xing恋,恶心。”
“呵。”
“于是我说要走,假意叫他别客气,继续看完场,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,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——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?”一阵银铃似的笑声。
“有,怎么没有,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,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,我姊姊说:车子撞坏了怎么办?那人说: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,有什么关系?气得我姊姊!”
我把头抬一抬。
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。
我说:“在班上jiāo掉作文,回家不必再费时间。”
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。
我叹口气,走到窗前去站着。课室还用着竹帘,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,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she在我脸上。我眯起双眼,不用照镜子,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。
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。
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,今年五十多岁,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,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,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,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。
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,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。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gān净,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。
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,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。
这次她温柔地说:“我亲爱的,你想得大多了。”
“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。”我轻声说。
“亲爱的,生命只供你活下去,生命不必了解。”
“但是,”我握紧她的手,深深叹口气,“但是我觉得困惑。”
“你睡得可好?”她问我。
“并不好,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。”
“现在根本买不到,”她诧异,“政府忽然禁掉镇静剂,你怎么还买?”
“总有办法的,”我说,“鸦片禁掉百多年,现在还不是有人吸?”我苦笑。
“这不是好现象。”她拍拍我的手。
“我在半夜醒好多次,第二天没jīng神。”我说,“所以非服食不可。”
“你是否心事很多?”弗罗赛太太问。
“也不算是心事,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。”我答。
“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,是爱qíng吗?”
“是的。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爱qíng烦恼,你明白吗?”我问。
“我明白。”她说,“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?”
“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,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。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。你知道的,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。”
“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?”她微笑问道。
“我不喜欢他们。”我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