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爱玲短篇小说集_作者:张爱玲(124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
    当然这是她回北京以后的事了。那时候想必跟这次来上海刚到的时候一样,还没发胖,头发又留长了。梳髻,红红的面颊,旧黑绸旗袍,身材微丰。

    澳浅敲拍枪儿——那城墙厚,门dòng子深,进去有那么一截子路黑赳赳的,挺宽的,又没人,挺害怕。”她已经坐直了身子,但是仍旧向半空中望着,不笑,声音有点凄楚,仿佛话说多了有点哑嗓子,或是哭过。“他说:”你是不是姓王?“——他还不是找话说——吓死了。我就光说‘你认错人了’。他说:”那你不姓王姓什么?‘我说:“你问我姓什么gān什么?’”

    伍太太有点诧异,她表姐竟和一个钉梢的人搭话。她不时发出一声压扁的吃吃笑声,“咯”的一响,表示她还在听着。

    耙恢备到医院。那医院外头都是那铁栏杆,上头都是藤萝花,都盖满了。我回过头去看,那人还扒在铁栏杆上,在那藤萝花fèng里往里瞧呢!吓死了!”她突然嘴角浓浓地堆上了笑意。

    沉默了一会之后,故事显然是完了。伍太太只得打起jīng神,相当好奇地问了声:“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    跋窀瞿晟,”她小声说,不笑了。想了想又道:“穿着制服,像当兵的穿的。大概是个兵。”

    芭叮是个兵,”伍太太说,仿佛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还是个和平军

    一阵寂静中,可以听见绍甫均匀的鼻息,几乎咻咻作声。

    天气暖和了,火炉拆了。黑铁炉子本来与现代化装修不调和,洋铁皮烟囱管盘旋半空中,更寒伧相,去掉了眼前一清。不知道怎么,头顶上出空了,客厅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了些,像居高临下的取景。灯下还是他们四个人各坐原处,全都抱着胳膊,久坐有点chūn寒。

    伍太太晚饭后有个看护来打针。近年来流行打维他命针代替补药。看护晚上出来赚外快,到附近几家人家兜个圈子。

    案詹胖煨〗闼涤腥烁。奇怪,这还是从前刚兴女人出来在街上走,那时候常闹钉梢,后来这些年都不听见说了。打仗的时候灯火管制,那么黑,也没什么。”伍太太说。

    拔矣谢赜腥烁,”荀太太安静地说。“那是在北京。那时候我天天上医院去看祖志,他生肺炎。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园去——”

    苑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。荀太太这样jīng细的人,会不记得几个月前讲过她这故事?

    伍太太已经忘了听见过这话,但是仍旧很不耐烦,只作例行公事的反应,每隔一段,吃吃地笑一声,像给人叉住喉咙似的,只是“吭!”一声响。

    苑梅恨不得大叫一声,又差点笑出声来。妈记xing又不坏,怎么会一个忘了说过,一个忘了听见过?但是她知道等他们走了,她不会笑着告诉妈:“表姑忘了说过钉梢的事,又讲了一遍。”不是实在憎恶这故事,妈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——排斥在意识外——还又要去提它?

    荀太太似乎也有点觉得伍太太不大感到兴趣,虽然仍旧有条不紊徐徐道来,神志有点萧索。说到最后“他还趴在那还往里看呢——吓死了!”也毫无笑容。

    大家默然了一会,伍太太倒又好奇地笑道:“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    荀太太想了想。“像学生似的。”然后又想起来加上一句:

    按┲品。就像当兵的穿的那制服。大概是个兵。”

    伍太太恍然道:“哦,是个兵!”

    她们俩是无望了,苑梅寄一线希望在绍甫身上——也许他记得听见过,又听见她念念不忘再说一遍,作何感想?他在沙发另一端脸朝前坐着,在huáng黯黯的灯光里,面色有点不可测,有一种qiáng烈的表qíng,而眼神不集中。

    室内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。他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了出来,打了个深长的呵欠,因为刚才是他太太说话,没关系。

    (一九五○年)

五四遗事

    小船上,两个男子两个女郎对坐在淡蓝布荷叶边平顶船篷下。膝前一张矮桌,每人面前一只茶杯,一撮瓜子,一大堆菱角壳。他们正在吃菱角,一只只如同深紫红色的嘴唇包着白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