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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情小说 > 张爱玲短篇小说集_作者:张爱玲(137)
看来这种花布还是南宋迁入广东的难民带来的,细水长流,不绝如缕,而且限给rǔ婴穿。
我从前听我姑姑说:「天津乡下女人穿大红扎脚袴子,真恶心!」那风沙扑面的huáng土平原上,天津近海,想必海风扫dàng下更是荒瘠不毛之地。人对色彩的渴望,可想而知。但看传统建筑的朱栏,朱门,红楼,丹樨,大红漆柱子,显然中国人是爱红的民族。──虽说「大红大绿」,绿不过是陪衬,因为讲究对称。几乎从来没有单独大块的绿色的──但是因为衣服比房舍更接近个人,大红在新房新妇之外成了禁条。
当时亲戚家有个年纪大的女仆,在上海也仍旧穿北方的扎脚袴。「老李婆的扎脚袴尿臊臭,」我姑姑也□□这笑话。老年人本来邋遢,帮佣生涯也一切马虎,扎脚袴又聚气。北边乡下缺水,天又冷,不大能洗澡。大红棉袴又容易脏,会有黑隐隐的垢腻痕。也许是尿臊臭的联想加上大红袴子的挑逗xing,使我姑姑看了恶心。
唐宋的人物画上常有穿花衣服的,大都是简化的团花,可能并不忠实复制原来的图案。衣服几乎永远是淡赭色或是淡青,石青,石绿。当然,这不是说这些冲淡的色调不是适合国画的风格。从来没有。是否是有一种不成文法的自我约束?
中国固有的丝绸棉布都褪色,所以绝大多数的人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穿褪色的衣服,正如韩国的传统服装是白色,因为多山的半岛物产不丰,出不起染料钱。中国古画中人物限穿淡赭,石青,石绿,淡青,原来是写实的,不过是褪了色的大红大绿深青翠蓝。中国人最珍爱的颜色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」,「红男绿女」──并不是官员才穿大红袍的。后人作画墨守成规,于是画中人穿那种冲淡的颜色。
明末清初冒辟疆在回忆录中写董小宛「衣退红衫」观cháo,众人望之如凌波仙子。我一向以为「退红」是最淡的粉红,其实大概也就是淡赭色,不过身为名jì,她当然只穿新衣,是染就的淡赭红,穿着更亭亭入画。
倒不是绘画的影响,而是满清入关,满人不是爱红的民族,清宫的建筑与室内装修的色调都趋向苍□,上行下效,一方面物极必反,汉人本来也已穿厌了「鲜衣」。有这旬谚语:「若安占,须带三分孝。」白娘娘如果不是新寡,也就不可能一身白,成了她的招牌。《海上花》里的jì女大都穿湖色,也有穿鱼肚白,「竹根青」(泛背的淡huáng褐色)的;小家碧玉赵二宝与她哥哥都穿月白。书中丧礼布置用湖色月白。显然到了晚清,上海的jì院与附近一带的小户人家已经没这些忌讳了。
鲜艳的色彩只有保守xing的乡农仍旧喜爱,沦为没有纪录的次文化。此外大红大绿只存在于婚礼中,而婚礼向来是古代习俗的废纸篓,「儿女□□□」中安志节的考据,也都是当时已经失传的□节了。「dòng房」这名词甚至于上溯到xué居时代,想必后来有了房屋,仍旧照上代的习惯,送一对新人。到山dòng中过夜。dòng房又称「青庐」,想必到了汉朝人烟稠密,安全清静的山dòng太少,就在宅院中用青翠的树枝搭个小屋,仿效古人度夏或是行猎放牧的临时房舍。
从什么时候起,连农民也摒弃鲜艳的色彩,只给婴儿穿天津乡下女人的大红袴子。附近有一处妇女画chūn宫为副业──我虽只知道杨柳青的年画──都是积习相沿,同被视为陋俗。原因许是时装不可抗拒的力量,连在乡下,浓艳的彩色也终于过了时,嫌土头土脑了。但是在这之前,宋明理学也已经渗透到社会基层,女人需要处处防闲,不得不韬光养晦,珍爱的彩色只能留给小孩穿。而在一九四○年的香港,连穷孩子也都穿西式童装了,穿传统花布的又更缩到吃奶的孩子。
当时我没想到这么多,就只感到狂喜,第一次触摸到历史的质地──暖厚黏重,不像洋布慡脆──而又不像一件古董,微凉光滑的,无法在上面留下个人的痕迹;它自有它完整的亘古的存在,你没份,爱抚它的时候也已经被抛弃了。而我这是收藏家在古画上题字,只有更「后无来者」──衣料裁剪成衣服,就不能再属于别人了。我拿着对着镜子比来比去,像穿着一幅名画一样森森然,飘飘然。是什么时候绝迹于中原与大江南北,已经不可考了。港战后被我带回上海,做了衣服穿,一般人除了觉得怪,并不注意,只有偶而个把小贩看了似曾相识,凝视片刻,若有所悟,脸上浮出轻微的嘲笑。大概在乡下见过类似的破布条子。当然没穿多久就黯败褪色了。像抓住了古人的衣角,只一会工夫,就又消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