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太太叫道:"怎么连铮铮也不认识了?"
他定眼一看,可不是铮铮!烫鬈的头发,多天没有梳过,蟠结在头上,像破糙席子似的。敞着衣领,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,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,双手捧着脸,哭道:"爸爸!爸爸!爸爸你得替我做主!你——你若是一撒手去了,叫我怎么好呢?"
姚太太站在chuáng前,听了这话,不由地生气,骂道:"多大的人了,怎么这张嘴,一点遮拦也没有!就是我们不嫌忌讳,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!"
铮铮道:"妈,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,你还挑我的眼儿
启奎外头有了人,成天不回家,他一家子一条心,齐打伙儿欺负我。我这一肚子冤,叫我往哪儿诉去!"
姚太太冷笑道:"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!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,爬上高枝儿去了,就把我们撇下了。"
铮铮道:"什么高枝儿矮枝儿,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,活活地坑死了我!"
姚太太道:"送你去,也要你愿意!难不成-牛不喝水qiáng按头-!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。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,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,就是死了,停在棺材板上,只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,挺身出去替你调停!"
铮铮道:"叫我别咒他,这又是谁咒他了!"说着放声大哭起来,扑在姚先生身上道:"呵!爸爸!爸爸!你要有个三长两短,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,叫她往哪儿去投奔?我的事,都是爸爸安排的,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!"
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,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,辩不过铮铮。待要cha进嘴去,狠狠地驳铮铮两句,自己又有气没力的,实在费劲。赌气翻身朝里睡了。
铮铮把头枕在他腿上,一面哭,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,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话:她嫁到熊家去,有半点不顺心,尽管来找爸爸,一切由爸爸负责任。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,也不知有了多少时辰,好容易朦胧睡去。一觉醒来,铮铮不在了,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,冰凉的,像孩子溺脏了chuáng。问姚太太铮铮哪里去了,姚太太道:“启奎把她接回去了。”
姚先生这一场病,幸亏身体底子结实,支撑过去了,渐渐复了原,可是jīng神大不如前了。病后他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,而且程惠荪还到姚家来吃过便饭。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。随他们闹去。
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,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,簌簌,瑟瑟,都渐渐的长成了——一个比一个美。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,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。亲戚们都说:"来得好!姚先生明年五十大庆,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!"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。
他想他活不长了。
(一九四三年十月)沉香屑第二炉香
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,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。那乌木长台;那影沉沉的书架子;那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;那些大臣的奏章;那象牙签,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;那yīn森幽寂的空气,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。
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huáng色的头发,烫得不大好,像一担柴似的堆在肩上。满脸的粉刺,尖锐的长鼻子底下有一张凹进去的小薄片嘴,但是她的小蓝眼睛是活泼的,也许她再过两年会好看些。她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服,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。她翻弄着书,假装不介意的样子,用说笑话的口气说道:“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些xing教育。”我说:“是吗?”克荔门婷道:“是的。……我说,真是……不可能的!”除了望着她微笑之外,似乎没有第二种适当的反应。对于xing爱公开地表示兴趣的现代女孩子很多很多,但是我诧异克荔门婷今天和我谈论到这个,因为她同我还是顶生疏的朋友。她跟下去说:“我真吓了一跳!你觉得么?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,根本不能够谈恋爱。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!现实是这么污秽!”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:“我很奇怪,你知道得这么晚!”她是十九岁。我又说:“多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,也就无所谓神秘。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慡,我们看到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