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地之恋_作者:张爱玲(17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
    “笑什麽?”唐占魁伛偻著坐在那里抽烟,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问。

    刘荃看见他瞪著眼向二妞望著,倒不由得有点著急起来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她更加笑不可仰。

    “傻孩子,”他皱著眉抡起旱烟袋来,用烟袋锅在她头上卜的敲了一下。

    二妞偎在他身边,把头抵在他肩膀上,用力揉搓著。她今天仿佛特别高兴,对於她父亲也突然像是爱恋得无法可想。

    “这麽大的人了,也不怕人家笑话。越大越傻了!”唐占魁咕噜著说,一面抚摩著她的头发,同时无缘无故的却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刘荃越是看见他们那融融——的样子,越是心里十分难受。

    不久就吃晚饭了。饭後,唐占魁的女人在一只木桶里洗涤碗筷。二妞把桌子擦乾净了之後,便到院子里去,把她今天洗的刘荃那套制服收了进来。晾在外面,虽然还没有gān,已经不是那麽水淋淋的了。她把那衣服铺在桌子上、用手抹平它,重重的抹着,使那灰蓝色的布平滑得像烫出来的差不多。

    刘荃站起身来,拿起一只灯台,走到灶前去,凑在灶上挂著的一盏灯上点亮了它,影影绰绰走进自己的房间。他想早一点睡觉,可以避免和唐家的人谈话,他坐在炕上,才解了两颗纽子,忽然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在外面喊了一声:“刘同志!有人找你!”

    “是谁?”他一面扣著钮子,走了出来,在那昏huáng的灯光里,突然觉得眼前一亮,看见huáng绢微笑著站在灯前,两只手抄在口袋里,斜斜的站著,更加衬托出她那纤窄的身材,那微尖的圆脸,那幽深的眼睛。在灯影里,她那长长的眼梢也显得特别的深而长,那红嫩的嘴唇上的一道薄棱也非常好看。

    “你们吃过饭没有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刚吃过,”刘荃笑著说:“请坐请坐。”

    “这位同志贵姓呀?”唐占魁的女人搭讪著说。

    “我姓huáng。这是你们的姑娘吧?”她把一只手搁在二妞肩上。

    二妞把头低得更低一点,继续去抹平那桌上铺著的衣裳,非常专心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huáng绢俯下身去望著她。

    二妞依旧眼睛向下注视著,只在嘴角泛起一丝微笑,但是脸上红红的,那笑容显得十分勉qiáng。”叫二妞,“她母亲代她回答:”今年都十七了,还是一点也不懂事。“

    “这是你客气的话,我一直就看见她顶活泼。”huáng绢忽然注意到刘荃的两只糊满了huáng泥的鞋子,不禁咦了一声,说:“你上哪儿去的,淌水来著?衣服也湿了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刚才回来,在河沟旁边走著,一个不小心,掉了下去。”刘荃嘴里这样回答著,也不知道怎麽,就像是有点心虚似的,那眼光不由得就向二妞睑上瞟过来。二妞这是第二次听见他这样说了。这一次她不但没有笑,而且似乎非常不高兴。她那短而直的头发在面颊上被下来,遮住了半边脸,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那腮帮子鼓绷绷的,眼光也非常沉郁。刘荃看见她这神qíng,心里想著“你这生气得实在没有理由。怎麽见得我是怕她,不敢说实话。我刚才对你母亲是这样说,现在当著你母亲,不见得能够改口,说是下河帮你捞棒槌,弄湿了衣服鞋子。”他虽然这样想著,但是心里还是有点惭愧,他对二妞总觉得是对不起她。

    huáng绢走到里间的门口张了一张,笑著问刘荃:“这是你的屋子?”

    “对了。你进来瞧瞧。”

    她一走了进去,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摺叠著的信纸,打开来递到他手里。“我写了封信,”她轻声说:“你要是同意的话,也把你的名字签上。我希望多找几个人签名。”

    刘荃把油灯拨亮了些,匆匆把那封信看了一遍。看了一遍之后,又看第二遍。他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信尾只有她一个人的署名,可见她还没有拿去给别人看?br>“我当然同意的,”他说:“不过我认为你这封信不能寄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知道随便写信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,”huáng绢微笑著说。她靠著桌子角站著,伸著一只食指在油灯的火焰上划过来划过去,试验烫不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