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在合作社的窗口招着手喊叫:「刘荃!刘荃!张同志找你呢!果实账还没结清。」
刘荃只得走了进去。一进去就无法脱身。这天晚上,刘荃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,照理应当早一点去睡,却表现了无比的工作热qíng,在合作社陪着huáng绢与其它的工作队员们,算盘滴答搭答,算了大半夜的账。
他回到小学校里收拾收拾,刚睡下没有一会,就被张励叫醒了。天色还是漆黑的,校役送上灯来,匆匆吃了早饭就上路。李向前孙全贵也都来了,抢着替他们掮了背包,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子。张励又叮咛一番话,方才分手。
太阳还没出土。漫天都是一条条橙红浅粉的云霞,天空非常高远广阔,那黑暗的地面却显得十分扁平。远远近近一声颤抖摇曳的jī啼,仿佛炊烟四起,在地平线上袅袅上升。
刘荃一路走着,不由得时时地向那昏暗的原野中望去,看见地面上露出一撅撅的树桩,就似乎有些心惊ròu跳。上面是否还挂着皮ròu与肚肠,自然也看不清楚。黎明的鸟雀唧唧喳喳叫得正欢。想必早被鸟雀啄得gāngān净净了。
他这样望着,却注意到那野地里蹲着一个黑影,依稀看见是一个女人,在地里挖掘山芋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忽然动一动。已经走过去老远了,又回头来看了看。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了,那蹲踞着的人形仿佛缩小了许多,却变得很清晰。可不是二妞吗?
刘荃继续往前走着。那条骡车路渐渐凹陷下去,两旁的土岸渐渐遮住了视线。被露水湿润了泥土微微发出土腥气。两边的土地不住地升高,升高,把他们关在土腥气的甬道里。那遍地都是恐怖的大地,终于被关闭在外面,看不见了,也许永远不会再看见了,而他突然感到无限的依恋。
他向张励说:「你先走一步,我去解个手再来。」
张励在这土沟里走着,决看不见他的。
他往回跑。跑到平原上,转到一棵树后面,向大路上张望了一会。没有人在侦察他。
二妞仿佛吃了一惊,远远地看见一个穿制服的人向她飞跑过来。她本能地把破烂的短衫拉扯着掩在胸前,半站起身来,像要逃跑似的。
「二妞!是我!」刘荃第一次叫着她的名字。「你怎么样?还好么?我一直惦记看。」
二妞又蹲到地下去掘红薯,漠然地。
他在她跟前站住了,望看她用手指在泥地里挖掘着。
「我现在马上就要走了,不回来了。」他默然了一会之后,这样说着。
二妞依旧没有说什么,却抬起一只手来,把手指cha在她那灰扑扑的涩成一片的头发里,艰难地爬梳着。然后仿佛又省悟过来,一手的泥土,全抹到头发上去了,于是又垂下了手。
「我很不放心你,」刘荃说。
她似乎又忘了,又用手指去梳理头发,低着头,十只手指都cha在乱头发里,缓缓地爬梳着。
「二妞,你……」他想说「你恨我吗?」但是又觉得问得太无聊。她当然恨他的。一方面他又直觉地感到她并不十分恨他。「你跟你母亲说一声,」他接着说下去:「说我走了,我没能帮助你们,心里非常难受。」
太阳出来了,huánghuáng地照在树梢上。
树枝上结着一颗颗小小的枣子,两头尖,青色中微泛huáng红。从前她笑他不认识枣树,要不是看见这树上结着枣子,他也还是不认识。
他惘然地站在树下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「二妞,」他又说:「你年纪还轻得很。年纪这样轻的人,不要灰心。」
二妞微微摇了摇头。那样子也可能是说不灰心。但是她随即流下两行眼泪来,抬起两只泥污的手,用手背在脸上不住地揩擦着。
刘荃站在那里,半天没有作声。「我走了,」他终于说:「你自己保重。」
二妞忽然抬起头来,向他微微点了点头,笑了一笑。她那洁白的牙齿打落了两只,前面露出黑dòngdòng的一个缺口,那笑容使人看着不由得觉得震动,有一种惨厉之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