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地之恋_作者:张爱玲(49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
    陆老太太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,但是她对于戈珊搬进来住是非常反对的,认为这样的人「惹不起」,等于引láng入室。然而反对无效,儿子也有这样大了,管不住了,又赶着这婚姻自主的年头儿,对方又是个共产党,现在正是得势,她也只好自己譬解着,倘若有这样一个媳妇,在这乱世倒也是个护身符,不失为「以毒攻毒」。

    她这种心理,戈珊非常明了,并且就连志豪也不免有类似的思想。人类是奇异的动物;即使是最隐秘最真挚的感qíng里,有时候也会夹杂着一些势利的成分,在志豪的眼中看来,她是这城市的征服者,是统治阶级的一员,是神秘英勇làng漫的女斗士。他不免有一种攀龙附凤的感觉。而最使她感到难堪的是:事实上她绝对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重要。她的政治生命不过到此为止了,她自己知道。过去她为了党,把自己的健康毁了,而在全面胜利后的今日,她还得靠出卖她一点残余的青chūn给自己付医药费。这是她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。

    她总告诉自己她并不是不爱志豪。不过她实在讨厌他那种婆婆妈妈的温qíng。永远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,认为于她的健康有碍。她需要的是一种能够毁灭她的蚀骨的欢qíng,赶在死亡前面毁灭她。而他不断地使她记起死亡。有时候他使她已经死了,他是个痴心的婴孩伏在母亲的尸身上吮吸着她的胸rǔ。

    她是这弄堂里唯一的一个「夜归人」,隔邻都听见她每天深夜回来揿铃,叫门。今天却回来得特别早,还不到十一点钟。

    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。她约了刘荃到报馆里谈话,商量着编写一些抗美援朝的小册子,第一本暂名「美帝侵华史」,把近百年中国历史上一切不幸事件都归罪于美国。

    「美帝的爪牙是隐藏着的,不像德日帝国主义那样的显露,」戈珊解释着。

    他们费了很多的时间商讨怎样证明美国是德日的幕后主使人。戈珊那里有一本书可供参考,但是刚才从家里吵了一架出来,匆忙中忘了带出来,所以这时候叫刘荃跟着她回去拿。

    「你住在你们宿舍里么?」刘荃问。

    「不,我住在亲戚家里。」

    刘荃也没有再问下去。所有工作上接触到的同志们的底细,都不应当多打听,那是触犯纪律的。但是刘荃不免在心里忖量着,她所谓亲戚是否就是今天医院里的那个青年。他觉得很有趣。今天他在医院里透视过了,肺部完全健康,所以突然感到轻松起来,仿佛白拾到了几十年的光yīn,心qíng很闲适,到哪里都像是观光xing质。

    戈珊这家亲戚住的是半西式弄堂房子,由后门进出。有一个女佣来开门。戈珊领着他进去,一同上楼,一面听见楼下房间里一个老妇人高声间:「李妈,是谁呀?」

    「是戈小姐,」那女佣回答。

    称戈小姐而不称同志,可见是一个标准小资产阶级家庭,刘荃心里想。楼下的穿堂里放着一只旧式的衣帽架,两边的房门都开着,she出灯光来。有一间屋子里开着无线电,是提琴独奏,那音乐很是凄凉宛转。

    戈珊一听见志豪的屋子里开着无线电,就知道他算是负气,不在楼上等着她。那乐声越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,越使她觉得讨厌。

    到了楼上的房间里,戈珊把电灯一开,看着地板上的碎磁盘倒是都已经扫gān净了。她让刘荃坐下,把那本书找了出来递给他。

    「你先大略地看一遍吧,有什么疑问,可以现在就提出来,大家研究研究。」

    她掏出香烟来敬了他一支,自己也点上一支烟,向一张沙发椅上一坐,身子直溜下去,像是疲倦到极点,两只手cha在裤袋里,两只腿平伸出去,伸得老远。

    那女佣忽然出现在门口,但并不是送茶来。她咳嗽了一声,说:「戈小姐,听电话。」

    戈珊一看她那尴尬的脸色,而且明明没有听见电话铃响咎,就猜着一定是志豪派了佣人来,借着听电话的名义把她叫到楼下去,好和她吵闹。她知道他一定觉得很刺激,时间这样晚了,她还把男朋友往家里带,已经过了十二点了,他的无线电也已经停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