曼璐只听得头里两句,说豫瑾到上海来了,并且住在他们这儿,一听见这两句话,马上耳朵里嗡的一声,底下的话一概听不见了。怔了半天,她彷佛不大信任她祖母似的,别过脸去问她母亲:"豫瑾住在我们这儿?"顾太太点点头,道:"他今天出去了,在一个朋友家过夜,不回来了。"曼璐听了,方才松了一口气,道:"刚才你在电话上叫我明天不要来,就是为这缘故?"顾太太苦笑道:"是呀,我想着你来了,还是见面好不见面好呢?怪僵的。"曼璐道:"那倒也没有什么。"顾太太道:"照说呢,也没什么,已经这些年了,而且我们本来是老
亲,也不怕人家说什么──"一语未完,忽然听见门铃响。曼璐坐在椅子上,不由得欠了欠身,向对过一面穿衣镜里张了一张,拢了拢头发,深悔刚才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了,连衣服也没有换一件。
顾老太太道:"可是豫瑾回来了?"顾太太道:"不会吧,他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。"顾老太太道:"不会是曼桢他们,这时候才八点多,他们没那么快。"曼璐觉得楼上楼下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了,彷佛一出戏就要开场,而她身为女主角,一点准备也没有,台词一句也记不得,脑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。
顾太太推开窗户,嚷了声:"谁呀?"一开窗,却有两三点冷雨洒在脸上。下雨了。房客的老妈子也在后门口嚷:"谁呀?……哦,是沈先生!"顾太太一听见说是世钧,顿时气往上梗回过身来便向曼璐说:"我们上那边屋去坐,我懒得见他。是那个姓沉的。我想想真气,要不是他──"说到这里,又长长地叹了口气,便源源本本,把这件事的经过一一诉给她女儿听。豫瑾这次到上海来,因为他至今尚未结婚,祖母就在背后说,把曼桢嫁给他倒挺好的,报答他十年未娶这一片心意。看他对曼桢也很有意思,曼桢呢也对他很好,不过就因为先有这姓沉的在这里……
世钧今天本来不打算来的,但是一到了星期六,一定要来找曼桢,已经成了习惯。白天憋了一天,没有来,晚上还是来了。楼梯上黑黝黝的,平常走到这里,曼桢就在上面把楼梯上的电灯开了,今天没有人给他开灯,他就猜着曼桢也许不在家。摸黑走上去,走到转弯的地方,忽然觉得脚上热烘烘的,原来地下放着一只煤球炉子,上面还煮着一锅东西,踢翻了可不是玩的。他倒吓了一跳,更加寸步留心起来。走到楼上,看见顾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灯下,面前摊着几张旧报纸,在那里拣米。世钧一看见她,心里便有点不自在。这一向顾老太太因为觉得他是豫瑾的敌人,她护着自己的侄孙,对世钧的态度就跟从前大不相同了。世钧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冷遇过的,他勉qiáng笑着叫了声"老太太"。她抬起头来笑笑,嘴里嗡隆了一声作为招呼,依旧拣她的米。世钧道:"曼桢出去了吗?"顾老太太道:"嗳,她出去了。"世钧道:"她上哪儿去了?"顾老太太道:"我也不大清楚。看戏去了吧?"世钧这就想起来,刚才在楼下,在豫瑾的房门口经过,里面没有灯。豫瑾也出去了,大概一块儿看戏去了。
椅子背上搭着一件女式大衣,桌上又搁着一只皮包,好象有客在这里。是曼桢的姊姊吧?刚才没注意,后门口彷佛停着一辆汽车。
世钧本来马上就要走了,但是听见外面的雨越下越大,他出来也没带雨衣,走出去还许叫不到车子。正踌躇着,那玻璃窗没关严,一阵狂风,就把两扇窗户哗啦啦chuī开了。顾老太太忙去关窗户,通到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也给风chuī开了,顾太太在那边说话,一句句听得很清楚:"要不然,她嫁给豫瑾多好哇,你想!那她也用不着这样累了,老太太一直想回家乡去的,老太太也称心了。我们两家并一家,好在本来是老亲,也不能说我们是靠上去。"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,大概是叫她轻声点,以后便嘁嘁喳喳,听不见了。
顾老太太拴上窗户,回过身来,面不改色的,那神气好象是没听见什么,也不知耳朵有点聋呢还是假装不听见。世钧向她点了个头,含糊地说了声"我走了"。不要说下雨,就是下锥子他也要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