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香闩上了门,转过身来低声向他说:"我刚才一直想问你,当着人没好说。怎么收成这样好,妹妹家里怎么吃粥?"
金根没答话,他正在蜡烛倒过来,把蜡烛油滴在碟子上。
"他们周家原来穷得这样,"月香说。"我们上了媒人的当了!"
金根不耐烦地笑了一声。"什么上了媒人的当!家家都是这样,我们这一向也是吃粥。"
月香愕然望着他。"为什么?怎么收成这样好,连饭都没得吃了?"
金根突然别过头去向窗外望着,一动也不动。他手也没抬,暗暗地做了个手势,叫她不要说话。但是她三脚两步走到窗前,他还没来得及拦阻,她已经豁喇一声推开了窗户。就在这一刹那间,院子里堆的竹竿豁朗一声巨响,远远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。月光已经移上了白粉墙,院子里黑dòngdòng的。她探身出去,四下里察看着,并没有人。
她关上了窗,低声问:"刚才是谁?"
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,随随便便地说:"还不是那些人没事gān,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。"
偷听隔壁戏,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,因为生活太沉闷了,也是一种消遣。但是她望着他说:"那你怀什么呢?好好的说着话。我说错什么话了?"
他像是感到困恼。"等会再说吧,上了chuáng再说。"
她望着他,半晌没作声。然后缓缓地走开去,打开包袱整理东西。她拿出一双袜子,一包香烟,是她替他买的。她晓得他的脾气,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,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。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,一块香肥皂,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jiāo给她了。
她给阿招带了杏仁苏,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。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。
"阿招你叫我一声,"她对那小女孩。"不叫人可是没得吃。"
阿招站得远远的,眼睛乌沉沉的,了望着那杏仁苏。
"叫我一声,不然不给吃,大家都吃,就是哑巴没得吃!快叫我一声!"
阿招在受苦刑,但是她没办法,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,再也冲不出去。而且多挨一分钟,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gān尺。越是不开口,越是不好意思开口。
结果还是月香说,"好了,好了,不要哭。你哭,不喜欢你了!"
母女俩都吃饼,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。
"你吃,"金根说。
"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。"
"留着给阿招吃吧。"
"还有呢,"月香说。"你吃。"
他非常不qíng愿地接了过来,很拘束地吃了起来。在烛光中,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得厉害。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,等她明白过来,心里突然像cháo水似地涨起一阵惯怒与温qíng。
阿招的饼吃完了。要不是她对那陌生人还有三分惧怕,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。月香催她上chuáng睡觉,替她脱衣服,一面脱,一面喃喃说:"嗳哟!持这棉袄,破得这样了不补补,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——天哪,脏得伤心!"她笑了起来。"瞧这钮子!一只好的也没有。"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。她不在家,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,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。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,以为是说她。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,嘴唇颤抖着咧了开来。"
"咦,怎么又哭了?"月香诧异地问。"这回又是为什么?"
阿招没有回答。月香把她抱起来,给她坐在chuáng上,把脚上的棉鞋脱了。"不冷么?快钻被窝!快!你告诉妈为什么哭。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苏吧。那就快睡,早早睡了,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苏。唔?"
月香坐在chuáng沿上,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。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。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,摸摸那衣料。是一种充呢的布,淡紫与灰色jiāo织的小方格,夹着一条条的红线。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。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?还是太làng费?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。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,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