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见到她,是有一次gān部开大会。他在苏北的新四军里——那时候他就用着现在的名字,叫王霖。那次把所有的gān部都集中在一个小县城里上大课,借一个地主的住宅。地主本人不在那里,搬到芜湖去了。那yīn黑的大厅,竖着一根根青石柱子,风飕飕的,有点像户外的huáng昏。大家都坐在砖的地下听演讲,各人记笔记,膝盖上顶着一本拍纸簿。演讲照例是以喊口号作为结束。大家一律站起来跟着喊,“毛主席万岁!”同时把帽子纷纷毛到空中去,用尽力气,能丢多高就丢多高。但是帽子落下来的时候,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本事接到自己那一顶。大家正手忙脚乱满地抢帽子,演讲的人倒已经又高高竖起一只手臂,嘶哑也跟着往上一提。“史达林万岁!”他高叫着
“史达林万岁!”大家跟着一声呐喊,一只只帽子又黑雨似地飞上天去。
散会以后,王霖注意到一个女gān部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里,很为难的样子。她搭错了一个帽子。她年纪非常轻。别的女gān部的头发都是剪短了,油腻腻地披在面颊上,她却是梳了两只辫子,盘在头顶上,藏在帽子时面,完全看不见。所以平时一眼看上去,会把她当作一个男孩子,尤其因为她那清的没有血色的脸,两只眼睛分得很开,是一个清俊的男孩子的面貌。但是现在没戴帽子,露出辫子来,就完全像一个女学生了。她穿的一套制服太大了,穿在身上,倒更显得身材纤弱。
王霖把自己头上的一顶污旧的帽子摘下来,拿在手里翻过来看了看,显然是他自己的。实在不好意思走上去问她是不是她的帽子被他拾了来了。有好几个男gān部都拿着帽子去问她,但是没有一个是她的。后来有一个人发现有一顶帽子高栖在一根屋梁上。一个姓俞的青年马上设法弄了一旧梯子来,爬上去替她拿了下来。王霖离开会场的时候,俞同志还站在那里和她说话。王霖虽然明知道俞同志职位太低,还没有结婚的资格,但是并不因此就觉得安心。
“刚才闹丢了帽子的那个是谁?”他仿佛很不耐烦地问另一个gān部。“真是笑话!”
“我没有看见过她。是新来的——怎么,你对他有意思?”“别胡说!”
饭后,他又试着问另一个人。“那梳辫子的那个——她的爱人是不是姓陈?”
“她没结过婚吧?你是说沙明是不是?她来了还不到一年,在电讯组,没结婚。”
“大概我认错了!”他喃喃地说:“还当她是陈同志的爱人。”
女gān部都在合作社里过夜。他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到合作社去,要求和沙明同志谈话。
这里也按照普通店堂的布置,一边摆着一排红木椅子,两张椅子夹着一只茶几。他坐了下来,背后后墙上挂着红纸对联,祝贺合作社开张之喜。
“这该是好兆头!”王霖想:“在一个合作社里向她求婚。这应当是我们在革命岗位上终生合作的开始。”
清晨的阳光从门外she进来,照亮了他脚边的一筐筐的米与赤豆,灰扑扑的蘑菇与木耳,还有大片的笋衣,发出那gān枯的微甜的气味。女gān部们在柜台上大声谈讲着,卷起她们的铺盖。她们昨天晚上还睡在柜台上。
然后他看见沙明匆匆地向他走来。王霖自我介绍了一下。“我想跟你谈谈!”他说。她微笑着坐了下来,显然是准备着接受批评。后来她苦诉他,她当时以为他一定是为了她打辫子的事,来向她提意见,因为她两根辫子已经引起了许多批评。
“我听见说你还没有结婚,”王霖说。“我也没有。我提义我们向组织上请求结婚,你认为怎么样?”
她倒很镇静,他想。当然她仿佛是有一点诧异。我微笑着回答:“考虑考虑吧!”
“在我这一方面,是没有重新考虑的必要。我已经决定了。”
她仍旧微笑着说:“这是很严重的一个步骤,还是再考虑考虑吧!”
他没有bī迫她马上决定。在阳光中看见她,使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——她像一张泛了huáng的照片,看上去是那样年轻,而是褪了色的。他仿佛觉是他得要小心,那照片不能用手指去碰它,不然更要褪色了,变得更淡,甚至完全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