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向旁边跨了一步,离开了队伍,站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窗子发呆。她看见他就躲起来了?但是她刚才明明对他笑。她一定是xing色慌忙地下楼梯来了,在那黑dòngdòng的楼梯上走着,一个不小心,跌下来会跌死的。他找到了一个长方形的dòng口,显然是从前的门,就一脚踏进门去。
在最初的一刹那间,有点迷惑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qíng。一阵阵的凉风chuī在他面颊上。四面矗立着各种黑色的形体,但是头顶上却氵蒙氵蒙地透出紫蓝色的微光。仿佛有蟋蟀在脚下吱吱叫着。他是站在户外。整个的房子都被炸掉了,只剩下前面的一堵墙,那墙背后除了一些瓦砾,什么都没有。
他抬起眼睛来,去找那楼窗。刚才看见那女人伏在窗口,是左边第一个窗户,那么,倒过来,该是右面第一个窗户。这不过是墙壁上一个长方形的dòng眼。那白墙缺掉一只角,喘着暗蓝的天,寂寞地站在那里。他向那窗户里面望进去,里面空空的,只有那huáng昏的天色,略有风颗星刚刚出来,一闪一闪。他不由得脑后一阵寒飕飕的,就像把头皮一把揪紧了。
他可以听见军队在那空dàngdàng的街道上排着队走,那有节拍的脚步声哒哒响着。王霖听见那脚步声渐渐远去,他突然恐怖得发了狂。他横冲直撞跑到街上去,一路飞奔着,赶上了他们。
这件经验虽然使他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,同时也使他心里充满一种近于喜悦的感qíng。他相信她一定是死了,她今天和他见这一面,就是为了要他知道她是死了。她不愿意让他想着她是丢弃了他,又跟了别人。
然后他过去所受的教育又抬了头,告诉他这完全是迷信。但是他确实亲眼看见的。他一定是神经失常了。他伤心地想着,他不但失去了她,又还要失掉他的理xing。
许多年之后,他才听到一点关于她的确实的消息。共产党占领了大陆以后,他被调动到许多不同的地方。在这期间遇见了一个老同事,从前和他们俩都相当熟。这人告诉他说:他在苏州看见过沙明。她见了面就像不认识他似的,所以他也没有和她招呼。但是后来他去打听了一下,听说她结了婚了,有两个小孩,有一爿店,卖藤器与糙拖鞋。王霖听到这消息,并没有很深的感触。感qíng上的极度疲乏,早已使他淡漠了许多。他也已经习惯于这种思想了,想着她还活在世上,生男育女,渐渐地衰老了,在另一个男人家里。
他得到一个机会回家乡去看看。十七年没回家了。他母亲还在世,但是和他隔阂太厉害,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谈了。她反正见了他就是絮絮叨叨,把这入场多年来的伤心事,吃的苦,受的损失,一桩桩一件件地诉说着。他无论怎样安慰她,说从今以后,慢慢地就会有好日子过了,也并不能使她愉快起来。她对于共产党统治下的光明远景并没有信心,而事实上家境也的确是越来越艰难了。他拿的薪水是供给制,当然也没法往家里带钱。家里还有一个童养媳,从前还没有来得及圆房他就离开了家。那女人很老实,他这一二十年没回来,她也并没有跟人逃走,仍旧在他家里。这许多年的劳苦cao作,挨打受气,已经把她折靡成一个老丑的妇女人。王霖心里觉得有点对她不起。他和她结了婚,但是他难得回去一趟,而每次回去的时候,只有觉得更寂寞。
他虽然没有什么朋友,和一切人的关系都搞得相当好,但是因为太自信,太固执,对于上司不大肯迁就、敷衍。就因为这缘故,无论有什么事qíng出了乱子,总是他挨批评。在开会的时候,他即使在争论中占了上风,主持会议的上级人员做起总结来,总给扭过来,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。共产党席卷大陆之后,他不但没有升迁,反而被贴上了“赶不上形势”的招牌纸。当gān部是一个“死而后已”的职业,当然决没有辞退他的可能。他也像许多别的老gān部一样,被调到乡下去担任一个低下的职务,那也就是他们的养老金了。
他对于党的一般xing的政策绝对没有意见。无论怎样不合理,不能接受的,他所受的训练也能够使他很快地“打通思想”,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。使他起反感的倒是一些小事——政府官员的妻子永远也做着官,吃粮不管事;此外,无论办什么事,也就跟旧社会上一样,还是得靠认识人,得要“找关系”。同时他对于政府有些惊人的làng费的地方也觉得有些心悸。譬如像重建北京上海的许多佛寺,造得金碧辉煌,仅只为了取悦于来访问的西藏代表。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,因为是由他经手,非常吃力地从农民身上一点一滴榨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