秧歌_作者:张爱玲(41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
    他们把死猪搬到室内来,趴在一张桌子上。yīn历年尾的寒冷,使这房间成为一个大冰窖。猪头已经割了下来。它恬静地躺很那里,把它那白色的巨喙搁在桌面上。也不知道们是遵守一种什么传统──这种传统似乎有一种yīn森怪异的幽默感──他们给那猪嘴衔着-自己的蜷曲的小尾巴,就像一个快乐的小猫咬着自己的尾巴一样。

    他们的猪圈也同时就是茅厕,村子里大都是这样。一间黑黝黝的房间,正中挖了一个浅浅的坑,坑里养着猪。几只尿桶高高地站在土坑的边缘上,随时有滚下去的危险。那天下午,老头子进去倒尿桶,向那黑暗的坑里望了一眼。里面空空落落的少了一个偃卧着的形体,也听不见那熟悉的咕哝的声音,房间里显得静悄悄的,有些异样?/p>

    他从猪圈里走出来。走到那稀薄的huáng色阳光里。他觉得非常震动而又疲乏,就像痛哭过一场,或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。他的媳妇在院子里刷洗那只大木桶上的油污。他的妻子坐在门坎上,用一块破布擦抹他杀猪的器具,一件一件擦gān净了,仍旧收到篮子里去。他走到屋檐下站着,两只手抄在他的蓝布作裙底下,把那裙子兜得高高的。

    敢院笤僖膊谎猪了!」他突然说。

    改愦忧耙菜倒这话,」老妇人说。她看他不作声,就又再残酷地钉上一句,「你那回不也是这样说。」

    改母鲈傺猪,是婊子养的!」他大声说,眼睛并不朝她看着。

    金有嫂啜泣起来了。她手上腻着猪油,不能用手去拭泪,只好抬起一只肩膀,把面颊在肩膀上挨擦着。滚热的泪水顺着脸淌下来,很快她就被风chuī冷了。

    他们三人都在想着「那回」那件事。那还是从前日本人在这里的时候。……

    他们谭家是个大族,但是只有五房里兴旺过一个时期,出过举人进士,做过官,发了财以后,就进了这座房子给族人居住。那破烂的大白房子里面住的都是些庄稼人,但是大门口仍旧挂着一个堂皇的金字匾额,「进士第」。共产党来了以后,这块匾卸了下来了,但是在抗战期间是还挂在那里的。

    大房子里分出无数的庭院,中间横贯着长长的一条条yīn暗的石砌甬道。这些甬道虽然上面挺着屋顶,其实简直就像-堂一样,小贩可以自由地进出,在房屋里面穿过,叫卖东西,又来了一个瞎眼的乞丐,顺着脚走到房屋里面来了,他的竹杖点在地上铺的石板上,发出清脆的「滴滴──」声。

    那年也是腊月里,急景凋年的时候。和现在一样,讨饭的瞎子大声唱念着一连串的吉利话。

    浮…步步好来步步高,

    太太奶奶做年糕。……」

    乞丐之后又来了一个挑着担子卖麻油的,扁担上一头坠着个huáng泥罐子,高声唱着「香油要哦香油?」

    小贩走了过去,这房屋与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后的寂静中。谭大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磨珍珠米,她站在yīn影里,时而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,把磨盘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。金huáng夹着白色的一颗颗,缓缓地化为huáng沙泻下来。

    她突然抬起头来,竖起耳朵来细听着。甬道里彷佛远远地有一种嗒嗒声,不是盲人的竹杖,是皮鞋踏在石板上。那时候汪jīng卫的和平军驻扎在关帝庙里,士兵常常到村子里来。

    她正在那里留神听着,后门口已经砰訇作声,有人冲了进来。他们的后门通着甬道。她听见后面房屋里有人紧张地高声说着话。

    溉梦以谡舛躲一躲,」卖麻油的小贩气喘吁吁地说。「他们来了!我看见他们来了!」

    敢是朝这边来,那你躲在这儿也没有用,」谭老大说。

    改敲纯斓闳梦掖幽潜呙爬锍鋈グ桑」小贩挑着担子冲到院子里来两坛子油撞在门框上,訇訇响着。

    感⌒牡悖小心点,」那老头子说。

    杆们来了!」谭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轻声说。然后她飞奔到院子外面,他们新做的米粉面条放在墙根下晒着,淡huáng白色的,小小的一团一团,像一个个稻糙窠一样。她弯下腰来一个个拾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