泼在地下的水马上冻成了冰,使地上变得非常滑。顾冈正提着一桶水泼泼撒撒走过去,突然滑了一跤,把那一整桶冰水都浇在自己身上,那痛楚相等于极沉重的一击。他的下颏正抵在一件什么东西上,外面蒙着一层布面,里面垫衬得棉墩墩的,东西本身却是坚硬的。他有极度恐怖的一-那,以为那是他的腿。──跌断了腿了!然后他发现他正扑在一个死尸身上,这一带地方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的尸身。那的确是一条腿,不过不是他自己的。他一面挣扎着爬起来,一面他的一只手已经飞快地在脸上摸了摸,脸上戴的眼镜倒还无恙。在这种乡下地方,如果不幸打碎了眼镜,那简直完了,简直不堪设想。他不由得心悸起来,从此失去了勇气,立刻退出了救火的集团,站得远远的,做一个袖手旁观的人。他那棉制服渐渐湿透了,使他混身颤抖着。
还在那里拚命敲着锣。那不停的「呛呛呛呛」唤醒了一种古老的恐怖,彷佛那村庄正被土匪围攻着。村前的一片旷地浴在那跳dàng的红光中,民兵们挥动着红缨-在那红光里冲过。内中有一个民兵坚持着说刚起火的时候,他曾经看见一个女人在黑影里奔跑,被他追赶着,一直把她赶到火里去了。
顾冈站在旁边看着,那皇皇的锣声与那滔天的火焰使他感到一种原始xing的狂喜。「这不正是我所寻找的么。」他兴奋地想。「一个qiáng壮的惊心动魄的景象,作为我那张影片的高cháo。只要把这故事搬回去几年,就没有问题了,追叙从前在反动政府的统治下,农民怎样为饥饿所bī迫,bào动起来,抢粮烧仓。」
然后他又记起来,「文艺报」与「人民文学」上对于文艺作品的取材曾经有过极明确的指示。作家们不应当老是逗留在丑恶的过去上,把旧社会的黑暗面bào露得淋漓尽致,非常卖力,然后拖上一个短短的光明的尾巴。这其实是对于过去还是有一种留恋的心qíng。应当抛开过去,致力于描写新的建设xing的一面。现在不必再诅咒黑暗了,应当歌颂光明了
但是顾冈仍旧在心里诅咒着。他怅然望着那渐渐低了下去的火焰。仓库已经被吞吃得gāngān净净,只剩下一个骨架子。那木头架子矗立在那整大片的金色火焰中,可以看得清清楚楚。巨大的黑色灰渣像一只只鸟雀似的歇在屋梁上。它们被称作「火鹊、火鸦,」实在非常确当。这些邪恶的鸟站成一排,左右-望着,把头别到这边,又别到那边,恬静得可怕,在那渐渐淡下去的金光里。第十七章
yīn历新年很平静地过去了。失火那天晚上看守着仓库的民兵们都被押到县里去,关了起来。王同志有许多报告要写,顾冈也忙着写他的剧本,他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一场火,结果仍旧利用它做了那水坝的故事的高cháo。
在他那故事里,那工程师与年老的农民会商,造了一个水坝,解决了每年溪水泛滥的问题。但是这村庄里有一个地主,他经过了土改仍旧安然无恙,由于政府的宽大政策,他也像别人一样地分到了一亩多地,他生活得比别人还好些,常常关起门来大吃大喝,有gān部来访问的时候就赶紧地把碗筷都收起来。而且那大腹便便的老头子仍旧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陪伴着他。大概是他的姨太太,但是这一点也许还是含糊过去的好,因为在人民政府的治下,纳妾制度是不应当继续存在的。她主要的功用是把她那美丽的身体斜倚在桌上,在那闪动的灯光里,给那地主家里的秘密会议造成一种魅艳的气氛。她的面貌与打扮都和月香相仿。当然。这是夏天,她不穿着棉袄\,而是穿着一件柳条布短衫。衣服尽管宽大,那直条子很能表现出曲线来。
有一个间谍去找那地主,要他参加特务活动,给了他一张国民党陆军中将的委任状。那地主就在某一天黑夜里兴兴头头捧着一只炸弹,带着他的姨太太去炸那新筑的水坝。他们被发觉了,但是幸而溜得快,并没有被人看见他们是谁。
那特务又来找他,bī着他做出点切实的成绩来。那地主没有办法,又去放火烧毁政府的仓库。这一次他被当场捉住了,他那姨太太捧着个小包袱紧紧跟随在他后面奔走着,也被逮住了。他们想必是预备在得手以后立刻远走高飞。小包袱里除了别的贵重对象之外,还收藏着他最珍视的那一张委任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