格喇一响,跟着一阵沙沙声。是什么?她站着不动,听着。是老郑在枕上转侧,枕头装着绿豆壳,因为害红眼睛,绿豆清火的。
她披上两件衣裳,小心地穿过海上的船舱。黑dòngdòng的,一只只铺位仿佛都是平行排列着。一个个躺在那里,在黑暗中就光剩这一口气,每次要再透口气都费劲,呼嗤呼嗤响,是一把乱麻绷紧在一个什么架子上,很容易割断。每一只咽喉都扯长了横陈在那里,是bào露的目标。她自己的喉咙是一根管子扣着几只铁圈,一节节匝紧了,酸疼得厉害,一定要竖直了端来端去。她转动后面箱子房的门钮,一进去先把门关上了再开灯。一开灯,那间大房间立刻闯了上来,在温暖的huáng色灯光里很安逸。用不着的家具,一叠叠的箱子,都齐齐整整挨着墙排列着。
二爷不会看见门头上小窗户的光。老妈子门隔着间房,也看不见。她搬了张凳子放在他的旧chuáng上。坏在chuáng板太薄,踢翻了凳子咕咚一声,比地板上更响。门头上的横栏最合适,不过那要开着门。另一扇门通向甬道,是锁着的。她四面看看,想找张chuáng毯或是麻包铺在chuáng上,但是什么都收起来了。还是宁可快点,不必想得太周到。孩子随时可以哭起来,吵醒他们。反正要不了一会工夫,她小时候有个邻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。她多带了一条裤带来,这种结实的白绸子比什么绳子都牢。能够当作一件家常的工作来做,仿佛感到一点安慰似的。
上面有灰尘的气味,也像那张chuáng一样,自成一个小房间。
如果她夏天上吊,为了失窃的事,那是自己表明心迹,但是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因为她死了,就看得起她些。他们会说这是小户人家的女人惫赖,吵架输了,赌气gān的事。现在她是不管这些人说什么了。如果她还有点放不下,至少她这一点可以满意:叫人看着似乎她生命里有件黑暗可怕的秘密——说是他也行,反正除了二爷她还有个人。
其实她并没有怎样想到身后的qíng形——不愿意想。人死如灯灭。眼不见为净。就算明天早上这世界还在这里,若无其事,像正太太看不见的姨奶奶,照样过得热热闹闹的。随它去,一切都有点讨厌起来,甚至于可憎。反正没有她的份了,要她一个人先走了。第八章
绿竹帘子映在梳妆台镜子里,风chuī着直动,筛进一条条阳光,满房间老虎纹,来回摇晃着。二爷的一张大照片配着黑漆框子挂在墙上,也被风chuī着磕托磕托敲着墙。那回是他叫起来,把她救下来的。他死了她也没穿孝,因为老太太还在,现在是戴老太太的孝。她站着照镜子,把一只手指cha在衣领里挖着,那粗白布戳得慌。
十六年了,好死不如恶活,总算给她挺过去了。当时大家背后都说:"不知道二奶奶为什么上吊。"照二爷说,那天晚上讲了她几句,因为孩子从庙里回来受了凉,怪她不小心。
有人说还是为了头两个月家里闹丢东西的事。还真有佣人说听见夫妻吵架的时候提起那回事。
三房是不是给她吓住了,没敢说出去?三爷如果漏了点风声出去——他是向来爱讲人的:卜二奶奶靠不住有人信些,因为她的出身。她寻死就是凭据。是不是因为这罪名太大了,影响太大,所以这话从来没人敢说?这都是她后来自己揣测的,当时好久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。就连一年以后还不能确定,他们家也许在等着抓到个借口再发放她。老太太算是为了她上吊跟她生气。真要是吊死了成什么话?她在自己房里养息了几天,再出去伺候老太太,这话从来没提过,不过老太太从此不大要她在跟前,讲起来是二爷身体更差了,要她照应。
那年全家到普陀山进香,替二爷许愿,包了一只轮船,连他都去了,就剩下她一个人看家。可是调兵遣将,把南京芜湖看房子的老人都叫了回来,代替跟去的人,在宅子里园子里分班日夜巡逻,如临大敌。还怕人家不记得那年丢珠花的事?
她是灰了心,所以跟着二爷抽上了鸦片烟。两人也有个伴,有个消遣。他哮喘病越发越厉害,吸烟也过了明路了,他死了,她没有他做幌子,比较麻烦。女人吃烟的到底少,除了堂子里人,又不是年纪大的老太太,用鸦片烟治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