怨女_作者:张爱玲(44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
    他家只有他一个人吃这颗禁果,落到这样下场。向来都说姚家子孙只有他是个人才,他会不知道那句老话,"朝中无人莫做官"。

    官司拖了几年,背了无数的债。大奶奶去求九老太爷夫妇,也只安慰了几句,分文无着。结果判下来还是着令归还一部分公款。他本来肝肾有病,恢复自由以后,出院不久又入院,就死在医院里。大奶奶搬到北京去住,北边生活比较便宜。那边还有好些亲戚,对他们倒还是一样,北边始终又是个局面。他们来了还有一番热闹。大家都说北京天气好,gān慡,风土人qíng又好,又客气又厚道。北边好。不犯着迎头赶上去,给人讲着又不是好话。"

    这两年好几家都搬走了。生活程度太高,尤其是鸦片烟。

    在上海越搬越小,下不了这面子,搬到内地去仍旧可以排场相当大。有时索xing搬到田上去住,做起乡绅来,格外威风。明知乡下不平定,吃烟的人更担惊受怕。祖上替他们在上海买房子,总算想得周到,这时候住到土匪窝里去。"

    在上海的人都相信上海,在她是又还加上土著的自傲。风声一紧,像要跟日本打起来了,那家新乡绅吓得又搬回来了,花了好些钱顶房子,叫她见笑。上海虽然也打,没打到租界。

    她哥哥家里从城里逃难出来,投奔她,她后来帮他们搬到杭州去,有个侄子在杭州做事。也去了个话柄。

    上海成了孤岛以后,不过就是东西越来越贵。这些人里还就是三爷,孵豆芽也要在上海,这一点不能不说他还有见识。有一个时期听说大爷每月贴他两百块,那时候大爷是场面上的人,嘴里说不管他的事,不免怕他穷急了闹出事来,于官声有碍。三奶奶那里也每月送一百块,大爷向来是这派头,到处派月敬,月费。世jiāo,老太爷手里用的人,退休了的姨太太,以及她们收的gān儿子gān女儿,往往都有份。大爷一倒下来,她最担心的就是三爷怎么了,没有月费可拿了。好久没有消息,后来听见说他两个姨奶奶搬到一起住了。现在想必过得真省。两个住在一块儿倒不吵?人家三爷会调停。我们三爷有本事。他现在靠什么?他姨奶奶有钱。哪一个呢?她也养活她?我们三爷有本事嘛。他也不容易,年纪也不小了。他那个小少爷脾气。

    这都是揣测之词。大家都好些年没看见他。他用的人又是一帮,不是朋友荐的就是"生意làng"带来的,与亲戚家的佣人不通消息,所以他们这三个人的小家庭是个什么qíng形,亲戚间一点也不知道。年数多了,空白越来越大,大家渐渐对他有几分敬意。在他们这圈子里现在有一种默契,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饭吃,哪怕男盗女娼,只要他不倒过来又靠上家里或是亲戚,大家都暗暗佩服。说是现在从来不出去。楼都不下。

    她记得他曾经笑着对她说:"老了,不受欢迎了。"其实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,不过没有钱了,当然没有从前出风头。

    他这人就是还知趣。他热闹惯了的人,难道年纪大了两岁,就不怕冷清了?他一辈子除此以外,根本没有别的生活。

    人家说他不冷清,有人陪着,而且左拥右抱,两个都是他自己拣的。他爱的是海——两瓢不新鲜的海水,能到哪里?他不过是钻到一个角落里,尽可能使自己舒服点,想法子有点掩蔽,不让别人窥视,好有个安静的下场。这一点倒跟她差不多。她近年来借着有病,也更销声匿迹,只求这些人不讲起她。他那边的寂静仿佛是个回声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。年数隔得越久,那点事迹也跟着增加。她对他有一种奇特的了解,像夫妻间的,像有些妻子对丈夫的事一点也不知道,仍旧能够懂得他。他至少这点硬气,不靠亲威,家里给娶的女人他不要了,照自己的方式活着。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,亏他这些年闷在家里,倒还是那样,她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——穷极无聊倒也没来找她。这些年不见,也甚至于想着可以借两个钱。他知道没用。他就是还识相。

    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qíng形,也许是带着一厢qíng愿的成份。

    但是事实是处境与她相仿的人越来越多。自从日本人进入租界,凡是生活没有问题的人都坐在家里不出去做事,韬光养晦。所以不光是她的亲戚们,所有洁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她那样,在家里守节。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节省起来,大家都省。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,蹲在后天井里和泥,格子布罩袍后襟高高撩起,搭在一方大屁股上,用一把汤匙捏弄着煤屑,她做得比佣人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