怨女_作者:张爱玲(5)

2017-02-27 张爱玲

    她们在门口等着。算命先生!算命先生

    她希望她们的叫声引起小刘的注意,他知道她外婆在这里,也许可以溜过来一会,打听他村子里的消息。但是他大概店里忙,走不开。算命先生

    自从有这给瞎子作妾的话,她看见街上的瞎子就有种异样的感觉,又讨厌又有点怕。瞎子走近了,她不禁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老太婆托着他肘弯搀他过门槛。他没有小孩带路,想必他实在熟悉这地段。年纪不过三十几岁,穿着件旧熟罗长衫,像个裁fèng。脸huánghuáng的,是个狮子脸,一条条横ròu向下挂着,把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,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fèng与一切受女人气的行业。

    老太婆替他端了张椅子出来,搁在店门口:"先生,坐!"噢,噢!身去。

    老太婆给自己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,几乎膝盖碰膝盖,唯恐漏掉一个字没听见。她告诉了他生辰八字,他喃喃地自己咕哝了两句,然后马上调起弦子,唱起她的身世来,熟极而流。银娣站在她外婆背后,唱得太快,有许多都没听懂,只听见"算得你年jiāo十四chūn,堂前定必丧慈亲。算得你年jiāo十五chūn,无端又动红鸾星。"她不知道外婆的母亲什么时候死的,但是仿佛听见说是从小定亲,十七岁出嫁的。算得不灵,她幸而没有叫他算,白糟踏钱。她觉得奇怪,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错误。她是个算命的老手,听惯那一套,决不会不懂。她不住地点头,嘴里"唔,唔"鼓励他说下去。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,仿佛一切都不出她所料。

    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。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"靠老终身",有十年老运。还有呢?还有呢?

    银娣实在诧异,到了她这年纪,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?

    算命的叹了口气。"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!"他又唱了两句,将刚才应许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。还有呢?

    银娣替她觉得难为qíng。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,说:"还有倒也没有了呢,老太太。"

    她很不愿意地付了钱,搀他出店。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,也不打招呼。她又气又疑心,难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?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,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?太阳都在你这边,小刘,也不理他?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,添上了一句。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,所以非常得意,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。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。小刘先生人真好,不声不响的,脾气又好。

    银娣马上明白了。

    她继续自言自语,"他这行生意不错,店里人缘又好,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,总算这儿子给她养着了。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,一口饭总有得吃的。家里人又少,姐姐已经出嫁了,妹妹也就快了。他娘好说话。"

    银娣只顾做鞋,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。姑娘,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,住得近多么好。你不要怕难为qíng,可怜你没有母亲,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,告诉外婆不要紧。"告诉外婆什么?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qíng。外婆今天怎么了?不知道你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老太婆呷呷地笑了,也就没往下说,她显然是愿意的。

    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,远远听见三弦忡响,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。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,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。

    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,她倒没想到这一点。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。浇粪的huáng泥地,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,直伸展到天边。住在个huáng泥墙的茅屋里,伺候一个老妇人,一年到头只见季候变化,太阳影子移动,一天天时间过去,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,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。

    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,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,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,和外婆一样。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,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。终身大事,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,尤其是女孩子,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。越美丽,到了这时候越悲哀,不但她自己,就连旁边看着的人,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。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,总是前途不可限量,或者应当说不可测,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xing。一结了婚,就死了个皇后,或是死了个名jì,谁也不知道是哪个。